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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方才的感伤氛围尚未完全散去，穗安深吸一口气，将话题转向了实务的方向，也是她此行的主要目的之一。 “郑兄，”她放下茶杯，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朗，“在常州推行新农具和‘泉州模式’，可还顺利可有遇到什么棘手的难题” 提到正事，郑淮眼中的那抹复杂情绪迅速被熟悉的、充满干劲的光彩取代。 他坐直身体，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托道长的福，托清云新农具的福！新式水车和曲辕犁在常州平原推广极快，省力省时，农人交口称赞。 慈幼院和济安堂也已参照泉州细则，与府衙协作办了起来，虽然初期也有些磕绊，但效果显着，如今已惠及不少孤寡病弱。只是……” 他微微蹙眉，“高产作物的推广，还是慢了些，毕竟种子有限，百姓观望者多。” “我这次带来了新的种子！”穗安眼中也闪烁着光芒。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箱子里的两个包裹，放在书案上，打开露出了里面金灿灿、颗粒饱满的玉米棒子和几个带着新鲜泥土气息、圆滚滚的土豆。 “这是”郑淮好奇地凑近，他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作物。那玉米棒子上的籽粒排列整齐，如同宝石；土芋则带着泥土的芬芳，朴实无华却蕴藏着生机。 “此物名‘玉米’，耐旱，喜温，成熟后籽粒可磨粉、可煮食，产量远胜稻麦！此乃‘土豆’，深埋土中块茎，可煮、可烤、可炖，极耐储存，饱腹感强，不择地力！” 穗安拿起一个玉米棒子和一个土豆，详细地介绍着它们的特性和她观察到的、极其初步的种植方法： “玉米需点种，株距宜宽，土芋需切块带芽眼栽种，喜疏松土壤。具体的深耕、施肥、灌溉之法，还需郑兄组织农人，在本地反复试种摸索，方能得最佳之法。” 郑淮听得两眼放光，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玉米棒子，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又拿起一个土豆，轻轻摩挲着它粗糙的表皮。 这位已过不惑之年、见惯世事沉浮的知州大人，此刻眼中竟迸发出一种近乎少年般的纯粹光芒！ 他猛地抬起头，紧紧抓住穗安的衣袖，因激动而手指微微颤抖，嘴唇翕动，竟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半晌，他才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带着颤抖的、无比深沉的喟叹：“苍生有幸！苍生有幸啊！穗安……道长！此乃活命之种！活万民之种！ 郑淮……郑淮此生能参与其中，能亲眼见证、亲手推动这‘天下再无饥馑’之伟业，纵使粉身碎骨，亦……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他声音哽咽，眼中竟泛起了泪光。 看着郑淮这发自肺腑、毫无保留的激动，穗安心中也充满了暖意和成就感。 她难得地露出一丝俏皮的笑容，故意拖长了语调：“郑大人言重了。粮种嘛，贫道算是寻山访海给你弄来了。至于这推广试种、总结经验、惠及万民的‘苦差事’嘛……” 她狡黠地眨眨眼，“就全权交给我们‘为生民立命’的郑大人您操劳啦。” 郑淮先是一愣，随即被穗安的俏皮逗乐，朗声大笑起来，那笑声爽朗开怀，驱散了方才的暮气。 他学着官员领命的姿态，一本正经地拱手道：“下官郑淮，领真人法旨！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话语虽带戏谑，眼神却无比郑重。 书房内的气氛一时轻松而温馨。 然而，欢愉短暂。穗安看着郑淮鬓角的白发和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心中那份沉甸甸的预感再次浮现。 她敛去笑容，轻声道：“郑兄，粮种交付，我心也安了。你是大忙人，常州百废待兴，清云诸事也待我回去料理。我这便告辞了。”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踌躇和不易察觉的落寞：“之后，我准备放下法术，以双脚丈量大宋河山，去那些我们清云未曾踏足、百姓生活最是艰难的地方，寻找因地制宜的开源之法。 这一去山高水长，再见面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她的话里，藏着对时间无情的无奈。 郑淮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他沉默地看着穗安，看着她依旧年轻的容颜，再想想自己日渐衰朽的身体和为政事熬尽的心血。他明白穗安话中未尽的含义。 山高水长是真，世事难料更是真。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诀。 书房内陷入了一种沉重而温暖的寂静。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过了许久，郑淮缓缓站起身，走到穗安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一个有些逾矩、却又无比自然的动作——他张开双臂，轻轻地将穗安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无关风月，只有知己间最深沉的祝福与不舍。 “道长，”郑淮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豁达与期许， “去吧。去走你想走的路，去看你想看的风景。我就在这里，在常州，在你为这天下铺就的‘路’的某一站，等着你。” 他松开怀抱，双手按在穗安的肩膀上，目光清澈而温暖，仿佛能穿透未来的迷雾： “无论多久，无论我在或不在。我等你，给我讲述路上看到的风景，讲述那些山川的壮阔，那些百姓脸上的笑容，还有你为这片土地带来的，新的希望。” 他的话语，如同一个永恒的约定，超越了生死的界限。 穗安鼻尖一酸，强忍着眼眶的酸胀。她用力地点点头，将那份巨大的不舍压在心底。 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个青瓷小瓶，塞到郑淮手中：“这是些固本培元的丹药，你一定要按时服用！切莫再熬夜操劳，身体要紧。” 郑淮看着那小瓶，又看看穗安担忧的眼神，心中了然。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这些年殚精竭虑，早已透支。这些丹药，不过是杯水车薪，只能聊作安慰。 但他还是珍重地收下，微笑道：“好，我记下了，定当遵医嘱。” 穗安深深地看了郑淮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心里。然后，她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出了书房。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府衙古老的石板路上。 郑淮没有相送，只是站在书房的门口，静静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暮色渐沉，晚风拂动他鬓角的白发。 他摩挲着手中尚带穗安体温的青瓷小瓶，又看了看书案上那承载着无数希望的玉米与土豆种子，脸上露出一抹复杂而平静的笑容。 他知道，这或许真的是最后一面了，但他心中并无太多遗憾。 他这一生，遇知己，行己志，得见黎民有望，死亦何憾只盼她前路平安，所行皆坦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