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隐藏的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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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深，凌晨的风裹着砭骨的寒气，掠过红星机械厂家属院斑驳的楼体。天色未明，筒子楼沉在一片死寂里，唯有水房偶尔传来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或是哪家婴儿短暂的啼哭，旋即便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在这片凝固的黑暗中，林晓燕已如警觉的夜行动物，完成了又一次“物资转移”。她熟练地将小煤炉、鏊子、面盆等物什藏进楼后墙根的破箩筐下，用几张污渍斑斑的油毡布仔细盖好。指尖触到铁器冰凉的寒意，激得她微微一颤。 她直起酸涩的腰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连续多日的凌晨劳作，睡眠严重不足，像一层薄翳蒙在眼前，看什么都隔着一层，反应也迟滞半拍。但身体深处却被一股亢奋的情绪吊着，驱使她不敢停歇。 悄无声息地摸回家，孙秀英房内鼾声沉重。晓燕屏住呼吸，猫一样溜进厨房。水缸果然见了底。她拿起扁担和水桶，默默走出家门。 公用自来水龙头前已排了三两人，多是睡眼惺忪的主妇和老人。见晓燕过来，有人颔首示意，有人投来探究的一瞥。她近日总这个时辰出现，难免惹人猜疑。 “晓燕真是勤快，天天起早帮家里挑水。”一个婆婆随口道。 晓燕心下虚浮，含糊应了一声，不敢多言。挑水只是幌子，真正耗水的是她和面洗刷。必须赶在孙秀英起身前，将挑回的水用去大半，方能不露痕迹。 沉甸甸的水桶压在单薄的肩上，扁担吱呀作响，每一步都走得摇晃。冰冷的桶边硌着锁骨，疼得她暗暗吸气。来回三四趟，才将水缸注满七分。额角渗出细汗，被晨风一激，冷得她打了个寒噤。 忙完这些，天边才透出些许灰白。她迅速钻回自己的角落，拉上布帘，佯装未醒。耳朵却竖得尖尖，仔细分辨外间动静，心下盘算今日出摊的去处。上次被市管追赶的惊险犹在眼前，那些蓝色制服、红袖章的身影，如幽灵般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徘徊。 最终，她决意再冒风险，回最初那条巷子看看。那里人流多，熟客也多。她需尽快攒钱，添置材料，甚至奢望有一天，能租下个巴掌大的固定角落，免去这流离之苦。 此番她愈发警惕。选的位置更靠里，视线却能锁住巷口。小煤炉的火不敢烧旺，饼铛热度勉强够用。双眼如雷达，不住扫视四周。 “姑娘，今儿咋才来老样子，两个，加蛋！”第一个熟客是那位老工人，笑呵呵递过一毛钱。 “哎，好嘞，刘叔您稍等。”晓燕挤出一丝笑，手下利索忙活起来。和面、擀开、下锅、盯住饼皮鼓起、快速戳洞、灌入蛋液…动作比初时流畅，心却依旧悬着。她必须快，再快一点。 蛋液灌入瞬间，“滋啦”一声，热气混着诱人香气猛地腾起。这香气便是活招牌，很快又引来两个赶早班的工人。 “闻着真香！啥饼” “鸡蛋灌饼，三分一个，加蛋五分。” “来个尝尝！” 小摊前很快聚起三五人。晓燕忙得抬不起头，额前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皮肤上。收钱、找零、做饼、包裹…全凭她一双手。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 正忙碌间，巷口忽起骚动，有人低喝：“来了！” 晓燕心猛地一缩，铲子险些脱手。惊恐抬头，只见那几个蓝色身影正朝里走来！ 恐慌瞬间攫住她！熄火！收拾！跑！脑子里只剩这几个念头。她手忙脚乱去抓滚烫饼铛，又被烫得缩回，指尖立刻红肿，钻心地疼。 “这边！快！”旁边卖菜的大婶猛地拽她一把，指向一堆杂物后的窄缝。 晓燕顾不得了，胡乱将面盆材料塞上车，推起就跟在大婶身后往窄缝挤。竹车被杂物刮得吱呀乱响，几欲散架。她拼力将车拽过，手臂被划出血痕亦浑然不觉。 两人缩在杂物阴影里，屏息听着外面市管的呵斥与脚步声渐近渐远，心快跳出嗓子眼。 待外面彻底静下，两人才瘫软下来，靠冰冷墙壁大口喘气。 “谢…谢谢您，婶子…”晓燕惊魂未定，声音发颤。 “咳，没啥，都是苦命人…下次机灵点，瞧见生面孔多留神…”大婶摆手，脸上亦是后怕，“这帮人，唉…” 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如一盆冰水，浇熄了她因生意稍好转而燃起的微弱暖意。风险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接下几日，天公亦不作美。秋雨缠绵，一下便是两三天。晓燕困守屋内，望窗外淅沥雨丝，心急如焚。不出摊，便无进项，可材料煤块皆是本钱，耽搁一日便亏一日。那些刚熟悉的熟客，是否会因她几日不见，便转投别处 好容易雨住，她迫不及待出摊。却发现连日阴雨，捡来的煤块受潮，炉火半死不活，冒着重烟。饼铛热力不足，饼皮烙得慢，边缘焦硬，中间夹生。做出的饼口感差了许多，有顾客接过饼时微蹙眉头，虽未言语，晓燕却脸烧如烙，心如针扎。 那日她收摊极早，推车回返，心情较连天阴雨更沉郁。本钱、风险、天气、手艺起伏…每一样都如山压肩。她开始怀疑，这条路，是否真能走得通。 身心俱疲抵家，未及进门，便听孙秀英尖利嗓音穿透门板：“…瞅见没鬼鬼祟祟！天天一大早不见影，身上还老一股油哈喇味儿！你说她是不是在外头干啥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晓燕心猛地坠下，推门的手僵在半空。 屋内，孙秀英正对林卫国唾沫横飞，见她进来，眼刀立刻剜过，语气更添阴阳：“哟，大忙人回来了比厂长还日理万机！说道说道，到底干啥去了” 林卫国蹲在门口，闷头抽烟，烟雾缭绕里，他抬眼看晓燕，眼神复杂，有关切，有忧惧，但更多是无力浑浊的沉默。 晓燕心跳如鼓，后背霎时沁出冷汗。她强作镇定，搬出早备好的说辞，声线尽量平稳：“没干嘛，就…出去锻炼身体，呼吸新鲜空气。” “锻炼身体哄鬼哩！”孙秀英嗤之以鼻，目光如刀，上下刮着她，“锻炼能炼出一身油味儿能炼得天天挑水林晓燕我告诉你，别以为翅膀硬了！要让我晓得你在外头丢人现眼，腿给你打断！” 恶毒的猜疑咒骂如冰雹砸下。晓燕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掐进掌心，勉力维持脸上平静。不能认，绝不能。一旦承认，眼前这刚裂开一丝缝隙的天，便会彻底崩塌。 她不再理会叫骂，垂首快步走回自己角落，唰地拉上布帘。 隔绝外间喧嚣，她背靠冰冷墙壁，身子微颤。非因惧怕，而是源于一种巨大的疲惫与委屈。外要躲市管，内要防继母，还需应对天气手艺诸多变故…这条路，远比她想得更崎岖艰难。 她蜷缩床上，脸埋进冰凉的被子，无声喘息。烫伤的手指隐痛，臂上划伤火辣，腰腿因长期劳顿酸软不堪。 外间，孙秀英仍在不依不饶叫骂，林卫国偶有低声劝解，反招更烈斥责。 那些话语如钝刀割肉。但比辱骂更令她无力的，是那彻骨的孤立无援。在这家里，她永远形单影只。 黑暗中，她摸索着，从贴身衣袋掏出那个小布钱袋。内里硬币毛票碰撞，发出细微真实的轻响。她紧紧攥住，如溺水者抓住最后浮木。 钱不多，甚至寒酸。但每一分，皆是她起早贪黑、担惊受怕、用汗水烫伤换来。这是她唯一的倚仗，是通往自由的、狭窄坎坷的独径。 委屈泪水在眶中打转，却被她死死忍住。不能哭。哭了，便输了。 她想起娟子蹲在煤堆旁捡煤核时黑乎乎却亮晶晶的眼，想起老工人说“明天还来”，想起年轻女工说“吃着暖和”… 还有…那日清晨，巷口突然伸出、替她挡去灾厄的那只手。 虽艰难，虽孤独，却并非全无光亮。 她深汲一气，抹了把脸，重新坐起。借窗外透入的微光，再次翻开那写满计划的小本子，拿起铅笔。 在记录今日微薄收入那页，她停顿良久。而后，于旁侧空白处，用力地、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字： 要坚持。 字迹因用力而略显狰狞，似要将所有决心力量灌注进去。 夜更深。外间骂声不知何时歇了，只剩父亲沉重叹息与脚步声。万籁重归沉寂。 晓燕吹熄煤油灯，于黑暗中躺下。身体疲极，思绪却异常清明。而窗外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不同于往常的动静，像新的悬念，悄然潜入这漫长的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