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直面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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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时雨听罢,仿佛卸下了心中一块大石,长长舒了一口气,郑重地朝栗在庭拱手一礼: “有应凤兄此言,湖广上下官员,亦可稍安了。我代他们,谢过!” 正事谈完,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却又陷入了一种复杂的沉默。 江流滔滔,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往事与忧愁。 栗在庭有些奇怪地瞥了冯时雨一眼:“化之兄还有事” 湖广官场因海瑞的立威之举而震怖,派这位与自己有同科之谊的冯时雨前来拉关系、探口风,尚在栗在庭可以理解和接受的范围内。 若对方还想得寸进尺,提出什么非分要求,那就休怪他不顾同年情面,当场翻脸了。 好在冯时雨并未说出什么让他难做的话。 他脸上的神情反而变得真挚而哀戚,重新拿起酒壶,斟满一杯。 “张厘卿与我,终究也是同科一场,有着一起寒窗苦读的情分。”冯时雨声音低沉,带着深深的感伤, “见到应凤兄你在此独酌祭奠,我心中……又如何能没有半点触动”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辣酒入喉,更添悲意,喃喃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唉,这仕途之道,实在是步步荆棘,艰难万分啊!” 他这竟是抛开官场算计,纯粹出于对逝去同年的哀悼与对自身命运的感慨。 栗在庭闻言,默然不语。要论“兔死狐悲”这四个字,此刻恐怕没有人比他感受更深。 他与张楚城,不仅是同科,更是志同道合的挚友,都深受座师高仪的影响。 二人曾立下宏愿,要匡扶社稷,建功立业,要在这大明朝的史册上,留下属于他们的光辉一页! 尤其是当初,他二人被高仪荐于御前,又听闻座师将少年天子夸赞得如同尧舜再世时, 他们脑海中曾无数次畅想过那君明臣贤、共造盛世、青史留名的美好图景。 他们都曾天真地以为,只要皇帝贤明,臣子尽力,就能革除弊政,就能中兴大明。 他们也能如那些古之名臣一般,流芳百世。 直到这一年来,栗在庭亲身经历的种种,才让他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行路难”! 家乡族人因他位高权重而试图攀附,以财帛动其家人; 南直隶的乡党因他触及盐政利益而暗中施压,动摇他的立场; 朝野上下,关于他是“严嵩再世”、“谄媚君上”的流言蜚语从未停歇; 推行新政时,下属阳奉阴违,同僚冷眼旁观,种种阻力,数之不尽! 这些明枪暗箭,官场倾轧,他本以为自己已能坦然面对,心志足够坚定。 直到……张楚城的死讯传来。 这位挚友,似乎用他年轻的生命和淋漓的鲜血,向他发出了最惨烈的呐喊:看清楚! 所谓的革故鼎新,所谓的中兴大业,是真的会死人的! 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是不死不休的较量! 今日倒下的是张楚城,明日,未尝不会是他栗在庭! 想到此处,栗在庭只觉得喉头哽咽,视线因涌上的泪水而变得模糊。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恐惧与不甘,在他胸中激荡、冲撞! 他突然猛地抄起地上的酒壶,霍然起身,仰头对着壶嘴狂饮起来! 冰冷的酒液一半灌入喉中,一半顺着嘴角、脖颈肆意流淌,浸透了他绯红的官袍前襟。 江风猎猎,吹乱了他的发髻,让他此刻看起来颇有几分名士的狂放与落拓。 “金樽清酒斗十千……” 他放下酒壶,对着苍茫江天,声音带着酒意和悲怆,高声吟诵。 前路如此艰难,而自己却显得如此无能! 南直隶盐政积弊,他只能摇旗呐喊,难以触及根本; 西北边患频仍,他于此道一窍不通,无从建言; 晋党势力盘根错节,他对他们的串联勾结,往往后知后觉,无能为力。 甚至于,当初与张楚城书信往来,讨论湖广矿税弊端时,他还曾天真地认为, 只要朝廷一道严旨,便能传檄而定,扫清沉疴……如今想来,是何等可笑! 一旁的冯时雨受他情绪感染,亦是动容。 李太白的《行路难》…… 他立刻明白,这位同科是深深共鸣于那“为官艰难”四字。 于上,深感自身才能不足,难解君忧; 于友,痛失臂助,天人永隔; 于己,回首经年,竟觉寸功未立,抱负成空。 这种心态,他冯时雨体会得太深了! 这就是他当初被贬出京后,多少个不眠之夜里,反复咀嚼、锥心刺骨般的感受! 在中枢,只觉得权力斗争波诡云谲,难以招架; 到地方,则满眼皆是沉疴痼疾,民生多艰,自己却往往束手无策,空有抱负! 为官艰难,为官艰难啊! 冯时雨站起身,嘴唇翕动,想要劝慰,却发觉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栗在庭尽显士大夫狂狷本色,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他曾愤懑不平,为何同为一科进士,沈一贯、何维楫这些名列三甲靠后者, 能入选庶吉士,被誉为“储相”,而自己名列前茅却与之无缘 他曾一度自负才华,认为沈一贯之流,不过是靠着乡党提携罢了,自己才是被埋没的沧海遗珠,怀才不遇。 可当他真正得到天子信重,身居要职,有机会一展抱负时,才骇然发现自己是如此幼稚,见识浅薄,能力欠缺! 如今,一句“兔死狐悲”,让他从张楚城的惨死中,仿佛窥见了自己可能的未来; 一句“为官艰难”,更让他痛彻地意识到,自己还是太弱了! 弱到无法保护同道,弱到难以撼动积弊! 身后的锦衣卫有些紧张地靠近几步,生怕这位权势正炽的“严嵩再世”因醉酒而失足坠江。 “多歧路……”冯时雨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神色复杂万分。 他有心劝栗在庭暂且收敛锋芒,保全自身,但话到嘴边,看着对方那悲愤激昂的神情,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余一声更深的叹息。 他默默举起自己带来的那壶酒,将剩余酒液尽数倾入长江,喃喃道:“应凤,以你的心志能力, 在这仕途之上,注定会比我们走得更远,攀得更高……只是前路阻且长,望你……缓行,珍重啊……” 栗在庭吟完那句,停顿了许久,仿佛在积蓄力量。 此刻听到冯时雨的话,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却清晰: “夸父逐日,志在必得,然力竭而死于道…… 道路太长,太险,我栗在庭,未必有力气走到终点。” 同科三人,一人已阴阳相隔,一人遭受贬谪,壮志难酬。 正是这残酷的现实,才让他对“为官艰难”有了刻骨铭心的体会。 而唯一尚在权力核心奋力前行的自己,更是无时无刻不恐惧于自身才能的不足,唯恐辜负君恩,愧对挚友。 冯时雨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却又隐含着一丝鼓励:“你才三十八……来日方长。” 说罢,他便不再多言。 栗在庭闻言,猛地一怔,随即明白了冯时雨的深意——他还有时间,还有机会去成长,去强大! 他拿起酒壶,想再饮一口以平复心潮,但想到明日还有堆积如山的案卷需要审理,还有错综复杂的局势需要应对,又硬生生止住了。 转而又想将酒洒入江中再祭好友,却又担心酒水太多,反而惊扰了逝者的安宁。 他再度陷入沉默,伫立江畔,良久不语。 突然,栗在庭笑了起来,那笑容起初带着苦涩,继而转为一种豁达与坚定。 他看向冯时雨,目光清澈而锐利:“化之兄经此地方磨砺,果然是百尺竿头,见解非凡,令应凤刮目相看。” 他还记得,以前的冯时雨,在科道时显得有些碌碌,言谈空泛,因而被皇帝厌弃。 没想到出京不到半年,经历地方实务的淬炼,竟能句句直指人心,发人深省。 受此一言点拨,栗在庭迎上冯时雨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喃喃自语,声音逐渐变得坚定有力:“是啊……我才三十八!” “阁臣授我以道,圣上信我以权,就连这悠悠岁月,也尚且钟爱于我……” 他言语之间的犹豫和悲愤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往后的路,无论多难,我栗在庭,定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要走得堂堂正正,走得轰轰烈烈! 要走给九泉之下的张厘卿看!” 他猛地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整个艰难而又充满希望的世道,敞开胸怀, 对着奔流不息的长江,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吟出那千古名句的结尾,声震江岸: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既然看清了前路的艰难险阻,那便更要一往无前! 朝野上下都说他是谄媚君上的“严嵩再世”,那他偏要让这些人好好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刮目相看! 什么叫出将入相,匡济天下! 他栗在庭,除了摇旗呐喊、隔岸观火,同样可以运筹帷幄、直面风浪,甚至可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啪!” 栗在庭将手中的空酒壶,一把塞回到冯时雨怀中,然后猛地转身,大步离开江岸,再也没有回头。 只有一句冰冷刺骨、杀气凛然的话语,随着江风,清晰地传入冯时雨的耳中: “大家同科一场,化之兄既然心有戚戚,深感兔死狐悲……”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恨意: “那便睁大眼睛看好! 看我如何在这湖广之地,杀他一个人头滚滚,用仇寇的鲜血与头颅,好好祭奠厘卿的——在——天——之——灵!” 楚王府,朱甍碧瓦,在暮色与初上的灯火映照下,更显恢宏。 这座仿照紫禁城形制建造的王府,殿宇递进,廊庑连绵,金顶青檐,气象森严。 尤其是夜幕降临后,千百盏灯笼次第亮起,宛如星河坠地,将这座离宫别馆点缀得如同仙宫玉阙,璀璨夺目。 然而,亦步亦趋跟在驸马都尉邬景和身后的朱常汶,却全然没有欣赏这夜景的心思。 他一味埋着头,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彻底消失在宗正大人的视线里。 邬景和既然叫他跟着,自然不会让他当个隐形人。 他步履从容地走在前面,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清晰地传入朱常汶耳中: “去年四月,我与怀柔伯施光祖奉旨前往长沙,册封令尊继任吉王之位。” 如今的吉王朱翊銮乃是弟终兄及,承袭吉藩,论辈分与当今天子同辈。 邬景和说到此处,脚步未停,却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扫过身后紧张的朱常汶,语气转冷: “彼时,先帝曾有八字寄语录,赐予令尊——‘恭慎畏事,执守礼法’。” 他猛地停下脚步,彻底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朱常汶:“如今看来,你这做儿子的,是半点未曾学到啊!” 他并未明指何事,似是在说方才城门口朱常汶的失态喧哗,又似乎意有所指,暗藏机锋。 朱常汶心头一跳,飞速盘算着这位姑祖父话里的深意,脸上却瞬间堆起谄媚的笑容,连连作揖: “姑祖父教训的是!侄孙知错,侄孙一定深刻反省!” 他立刻打蛇随棍上,攀起了亲戚。 虽说血缘早已出了五服,但他脸皮够厚——去年给皇帝上贺表,他都敢直接称呼“叔父皇帝陛下”。 引路的楚王府官吏不敢催促,只能耐心等候。 邬景和摇了摇头,不再看他,转身继续前行,语气不咸不淡,却字字敲在朱常汶的心上: “祖宗规制,宗室出城,需先行奏请有司,获准方可成行。 你从长沙跑到这武昌,可曾向礼部或地方有司递过一道奏疏,请过一张许可” 按照大明制度,藩王宗亲不得擅自离开封地,即便是每年出城祭祖扫墓,也需事先向朝廷报备。 朱常汶此番跑来武昌,显然是违规之举。 朱常汶闻言,先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