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喇叭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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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台老式喷墨打印机像个犯了哮喘的老头,咳咳喘喘吐出最后一张纸。 高青没等墨迹干透——这就是态度。 她拿起订书机,“咔嚓”一下把七张印着乱码波段的a4纸钉死,封面只印一句:“这不是故障,是心跳采样”。 夜市管理办窗台积灰正厚。 她把册子往那一拍,底下压张便签,字如刀刻:三天不取,送县档案馆,立项名目我都想好了——青川首份无语音口述史。 这是一封战书。 赌西巷这帮老油条,怕丢人,还是怕丢魂。 入夜,春姨花甲粉后院门窗紧闭。 一张油污盘出包浆的方桌,正中摆三样东西:一张打印纸、一瓶碘伏、一根棉签。 “都别装死。”陆阿春甩开围裙。 她指碘伏:“这玩意儿大家熟。今天不治病,用来画押。” 没人吭声。 只有烧烤老张那破风箱似的肺在呼哧。 陆阿春大拇指往后一指锈迹斑斑的总水管:“草案就在这。签了字,手消消毒,大家还是街坊;不签,明早六点,这一片进水阀门我统一拆下来检修。检修多久看心情。” 断水等于要命。 基层自治,不讲大道理,只讲谁捏着谁的软肋。 “阿春,你这是搞霸权。”卖臭豆腐的老李嘟囔,声音干哑如砂轮磨搪瓷盆底。 “霸权”陆阿春冷笑,拧开碘伏盖子。 “以前乔家野那小子在的时候,也是这么霸道。那时候你们也没少跟着吃肉。现在怎么着怕那几个看不见的声波把你们吃了” 老张站了起来,黑乎乎的手抄起棉签。 “怕个鸟。” 他用沾满紫药水的手指,在纸上狠狠按下去。 指纹清晰,紫红如伤疤,也是誓言。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满屋是碘伏味与纸张翻动的脆响——哗啦、沙啦、窸窣……纸页刮过粗粝桌面,发出执拗的摩擦声。 李月缩在角落马扎上,钢笔在指间转了三圈;她摩挲着笔帽上磨损的“新闻系实习证”烫金边,那是去年在县台整理聋哑学校录音时发的。 人散得差不多了,她才上前,抽出那张已被紫手印按皱的“公约”。 “第七条得改。”她没看陆阿春拉长的脸,递上折好的纸条,“哪怕是闭嘴,也得是自愿的。‘本公约不禁止沉默,但禁止将沉默当作惩罚工具。’” 陆阿春眯眼借着昏黄灯泡瞅半天。 “读书人就是麻烦,肠子十八个弯。” 嘴上这么说,动作却没停。 她抄起桌上半碗红油辣椒,指头一蘸,辣子油裹着花椒粒与碎豆瓣的颗粒感瞬间贴上皮肤,又烫又麻;手腕一扬,“啪”地按在公约背面。 “行了。辣椒油盖章,比公章管用。谁敢废话,辣瞎他的眼。”她把那张带红油味的补丁条,狠狠贴回首页;油印未干,按上去时发出“噗”的闷响,像一声压抑已久的叹息。 第二天一早,管理办窗台上的册子不见了。 监控里,凌晨两点零三分,一个黑影摸走册子——镜头晃动,只拍到一双沾泥胶鞋底,踩过青砖缝里钻出的狗尾草,簌簌抖落细尘。 紧接着,“听得到”亚克力牌被摘下。 换上一块小学生没收来的破黑板,木炭条歪歪扭扭写着: “公约已收。喇叭停用三天。风够大。” 落款是个咧到耳朵根的抽象笑脸——隔壁烧烤摊老张的标志性画风;炭粉未干,指尖蹭过会留灰黑印子,像一道咧开的笑纹。 高青站在监控前,嘴角一扯,冷光在瞳孔里一闪即逝。 风够大,意思就是不需要破喇叭放大什么了——这帮老家伙决定自己把耳朵竖起来。 傍晚风确实大。 高青本想去调试收音机供电线路,走到“废话墙”前,脚步顿住。 那个红灯不闪了。 因为根本没必要闪。 墙根底下的鹅卵石阵上方,多了一排风铃。 不是精致工艺品,全是就地取材——裂口竹筒、废弃金属垫片、几把断柄铁勺;竹筒表皮粗粝带毛刺,铁勺凹面覆薄油烟灰,垫片边缘锈迹斑斑,摸上去沙沙作响。 它们被参差挂在晾衣绳上,高度极其讲究。 风一过,竹筒撞铁勺,垫片碰石壁。 “笃、笃、当——” 声音不脆,有点闷,甚至哑。 高青愣住了。 这个节奏,这个停顿频率,跟那七段把声带都要喊断的“无声波动”,完全重合。 是修表匠老周——他耳朵里还塞着半截游丝,三十年听齿轮咬合的耳朵,比示波器更懂“停顿”该落在哪毫秒。 有人拿着波形图,在这个风口试了一夜,才调出风铃的位置。 风不会说话,但它现在替那些说不出话的人,一遍遍敲着这些破铜烂铁。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拨了一下最边上的竹筒,竹筒晃荡半秒,铁勺随之轻颤,发出一声短促“叮”,随即又顽固回到那个沉闷节奏里——笃、笃、当……笃、笃、当…… 高青没掏录音笔,也没开摄像机。 她把手机倒扣在冰凉石台上,屏幕朝下,幽幽亮光瞬间熄灭。 这一刻,不需要记录。 她转身往仓库走。 这事儿还没完,风铃只是个回响,源头还在别处。 仓库深处堆着乔家野跑路前留下的破烂。 高青踢开几个空纸箱,弯腰从最底下角落拖出一个发霉的红蓝编织袋。 那里面装的不是破衣服,而是一堆碎得不成样子的玉石残件——乔家野最早吹的牛,“唐朝玉佛”,实则是义乌十块钱一斤的边角料;早年他总拿它们敲墙听回声,说不同裂口的玉,“咳”出来的闷响不一样。 但此刻,在那堆灰扑扑的残渣里,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酥麻的震颤,像蜂鸟翅膀掠过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