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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嚯咦!”煞神老母吸了一口凉气,“老天爷啊,原来你们整天干的是这个!你们淘的金子呢给我看看!”
“没了,没了,都交给风婆子了,她是俺的总头儿,她要用这金子造头簪子、衣服扣子、手溜儿,再多积攒一些,还要造一只金碗……”
“这个贪心不足的家伙!”煞神老母骂着,“她这是活活折腾小孩子家呀!她想用金子把自己包起来呀,到了那一天,她非让金子把自己活活埋了不可!”
它在手里挣扎,叫着:“好心的大婶呀,你快放开俺吧,俺受不了啦,俺得透透气了——呼哧——呼——喳!”
“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风婆子你说了我就放开你,说吧!”
“我们交金子时她才来呢,这要大伙儿手里的金子多到拿不了的时候,那会儿俺就会一齐摇动大树,到处发出呼呼响——她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她就会来取金子了。”
煞神老母咬咬嘴唇:“我怎么才能看见她她长了什么模样”
“她走哪儿都带起一股大风,飞沙走石的——不过她有时候为了不『露』痕迹,也会悄悄的,小步颠着走,那时就不碍事了。如果天好好的突然就阴了,风一阵凉似一阵,那大半是她起程了,就要过来了。她是个老太婆,满脸都是皱皱,戴一顶黑绒小帽,两手一绞『乱』、鼓起腮帮子一吹,都是一阵大风。老太婆要搬一座沙山,吹一小口气就成……”
“怎么才能让她现形呢”
“胳肢她就成——她蹲在那儿时,你揪住她不放,然后胳肢她——她受不了就哧哧笑,笑着笑着原形就出来了。”
二
煞神老母坐在林子边上等风婆子了。一连等了三天。好不容易等到了满滩树木摇动,可就是感觉不到有什么异样。她拍打树木,扬起沙子,用一根棍子横着抡,还是无济于事。后来她想出了一条妙计:用一个大布袋子装上一些石块,然后在树木『乱』摇之时就吆喝着:“金子啊金子啊,这么多的金子啊!谁要金子啊!”
她喊了一会儿,树木一动也不动了。她闭上眼睛,觉得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悄没声地滑到了一边——它就在近处一作远的地方,颤巍巍的,开始过来伸手触『摸』袋子了。她藏住冷笑,抬手横着一抓、一攥,发狠地一屏气,喊:“哪里逃哩!”
一点声息都没有了。手里好像有什么,颤颤的,像一块豆腐。她使劲攥住。她直到把它攥成了水也不会放手。
她这样攥紧了,就用另一只手在近旁绕动、捅弄,越来越快。后来又是胡『乱』胳肢,不停地胳肢。终于听见沙哑的笑声了,它是忍住的、由小到大的:“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她继续不住手地胳肢、胳肢,屏着气捅弄、捏、『揉』。“啊哈哈!啊哈哈……”笑声越来越大,后来戛然而止。一个年迈的老婆婆的脸庞渐渐清晰起来,瘪着嘴,就坐在她身边,一只胳膊被她攥得紧紧的,一脸不快的模样。
“风婆子啊,好风婆子!咱俩是头一回见面,你也别生气,我不用这法儿诓诓你,你能和咱打个照面你位高权重的,又有钱又有势的,哪里会搭理咱这样的穷老婆子!不过咱俩都是老婆子,也该成个知己吧!”
风婆子嗓子沙沙的,说话时都不愿睁眼:“天地两界,我给天上当差,咱俩成不了知己。”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我也是宫里出来的人,不过是一时赢顿,你也别门缝里看人,把我看扁了……说不定我也有些儿上好的东西赠你……”
风婆子慢慢睁开了眼睛:“你会有什么金子”
“那黄不拉叽的东西咱没有。不过咱有别的物件……吃的用的,好小伙儿——壮得牛犊似的,这些咱都有。”
风婆子“哼”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我估『摸』着你一个人过惯了,见了好小伙儿该不会嫌弃吧他的名字叫‘憨螈’,那是我家孩儿。我想让他没事了给你捶捶背什么的,顺便怎么都行——我这当娘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交给老知己又不是交给外人……”
风婆子一下睁开了大眼,黑呢帽上的琉璃闪着阴阴的光:“谁是你的‘老知己’”
“就算不是吧,也是新相识的朋友吧我又没有恶意,只一心想结交天下有大能的人。”
风婆子瘪瘪嘴:“我不喜好那事儿。”
“那你喜好什么我总得帮你一点忙啊!”
“你放开我就中。”
煞神老母咬咬牙:“咱可不能放你。咱俩见一面不容易,还没亲热够呢……唉,我忘了说哩,咱有不少好酒,连宫里大神他们都来讨,抿一口再也忘不掉,半夜馋得扑啦扑啦打滚儿,你老姊妹不想尝上一小口儿”
风婆子的眼睛第一回变得这么亮,斜着她:“有好酒”
“嗯哪!”
“那你取些来试试看……”
煞神老母这才把风婆子的胳膊放开,领着她往前走了。走了一会儿风婆婆嫌累,说一句“你搂紧我”,就化为一片云气,在树梢上一缠,借着树干的弹力腾空而去。煞神老母喊着“到了到了”,使劲捅弄几下,风婆婆就显出形来,降在了地上。煞神老母招呼几只野物出来帮忙,又喊憨螈,让他们起酒去。都问什么酒煞神老母回头瞥一眼风婆子说:“看老姊妹凶巴巴的模样,就搬来我常喝的五毒酒吧。”
两个老婆婆你一碗我一碗地喝,从半下午一直喝到了掌灯时分。风婆子醉了,走路晃『荡』,咕哝:“真好酒啊!喝了你这酒,我真想移山填海,再把沙子扬个满天满地。我今夜火气一下就变大了,好像又回到了年轻时候,”她把两拳攥起,“你看看我手上的筋络,鼓胀起来了啊!”
煞神老母凑过去看了看,又按住她的后背拥了拥,拍了拍她干瘪的『乳』头,奉承说:“老姊妹浑身都是劲道,就是十七八的大闺女,也比不上你一个小脚趾哩!你再别说自己老了,从今以后你就瞧吧,那些神将和大神——不管是谁,见了你一准都得红了脸想那事儿……”
风婆子正『色』:“我说过了,我不喜好那事儿,从年轻时候就不喜。”
“你是不喜啊,我是说他们男人。他们见了你的美貌……”
风婆子打断她的话:“也美不到哪里去吧!干脆些吧,酒喝到了这数儿上,咱也算是一对知己了,你想求我干点什么有话这会儿直着说吧,我这人『性』子忒急,心眼也直,见不得绕来绕去的人。”
煞神老母拍拍手:“真是一对知己!老知己啊,我的脾气和你真是一模一样,咱们现在就直通通地全倒出来吧——我想让老姊妹帮我把海滩上新长的树呀苗的全毁了他娘的,也就是说,你得用一个个大沙丘把它们压在底下,让它们永世不得翻身……嗯,不得翻身!”
因为发狠,煞神老母说话时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风婆子歪着头看她:“老天!它们总是一条条『性』命啊,压在地底不舒服哩,我平时害怕它们给压在了下边,淘金时都不敢把沙子扬得太高……”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往狠里扬沙就是,你就可着劲儿翻找金子吧!有了金子,你打一对大耳环,再做一只大金碗——捧着金碗吃饭,一走路金耳环滴里当啷的,那多来劲儿啊!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儿哩我会天天送酒给你,让你一天到晚喝个肚儿圆……”
风婆子眼珠转着,瘪着嘴。这样停了一会儿,她点点头:“就按知己说的办吧。”
三
风婆子三天两头就要醉酒一次,只要醉了就要狂舞。那时真是飞沙走石,整个平原上连一只小鸟都不敢飞。所有的人家都要关紧门窗,说不得了啦,风婆子又来了,这老太婆真是疯了,她要把大海翻个底朝天,把好生生的平原堆成一片坟场……
真的,大风停息之后,满海滩都是大大小小的坟头。这坟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垒越高,变得像山一样。沙丘上新长出的灌木和荒草不久又会被涌起的沙子埋葬。沙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腾起,届时人在十步之内只闻其声不见其影。沙尘一旦停息,会在荒原上捡到被飞沙打死的鸟儿。
煞神老母与风婆子共饮一坛酒,彼此亲密无间。她们不约而同地讲起了自己的年轻时代,对那个年纪的自己极尽赞许,什么“勾魂眼”了,“菩萨心”了,“小猫手”了。“咱不喜那事儿,不过咱做那事儿一天一夜也不累,”风婆子说,“他们一个个都给咱治得服服帖帖,头搁在咱膝盖上看咱的脸,像个孩子差不离儿。他们吃什么,不吃什么,都是咱一手『操』办——也怪了,累是累点,心里不烦。咱的活儿是刮风,可是忙着男女的事儿,有时也就忘了正事儿,结果世上有不少人给闷坏了……”煞神老母拍手:“要论正事儿,这才是正事儿。老姊妹和咱真是一对知己呀,你年轻时候和咱简直是一模一样!那会儿哪还管什么别的,是吧是吧!人没有一个不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唉,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直到如今还是喜欢那事儿,只是想找些更泼皮的男人……你是怎么冷了心的”
最后一句让风婆子哭了起来。煞神老母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慰着:“老姊妹别价,我知道你想起了伤心事儿。其实天上人间全都一样,哪里都有负心汉,这个嘛忘了他就行。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哩”风婆子咬咬牙:“我把身子给了他,他临走偷了咱的金簪!这还不算,我日后不怪他,又和好了,谁知他勾连上一帮恶人,想把我卖给窑子……”
煞神老母咝咝吸着凉气,小声惊呼:“天哪,真是只有说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瞧瞧这是什么恶人!你就不能一伸手逮住他撕巴了你就那么老实”风婆子抹泪:“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有时静下心来,想想和他相好时候的模样,一些事儿,也就忍了。他着实长了一副好脸面儿……”
“听听,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女人啊,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给欺负死了的!我不说你了,我这个人哪,这方面也好不到哪里去……算了,不说那些了,咱喝酒吧,喝吧……”
她们在一块儿诅咒一些人、一些神和一些事,认为天地都应该分给她们一大块儿才好——那些执掌权柄的家伙算些什么啊,一个个不是『色』痨就是财『迷』。煞神老母最后忍不住,就往天上指一指,悄悄告诉了对方一点大神的隐私,让风婆子好不兴奋。“你该知道有个叫‘合欢仙子’的小疯浪东西吧”“我不知哩。”风婆子说。
“那娘儿们真是坏到了一个数儿上,她和大神玩得也太过了。听宫里人说,大神在她屁股上栽了棵葱,这葱还真一天天长起来了……”风婆子大惊失『色』:“要这葱做什么啊”
“做什么卷煎饼吃呗!大神战混沌那会儿在山东地界上待过,喜欢上了这一口儿……”风婆子吐着:“呸呸呸!恶心死人了!”
煞神老母这时才凑近了她的耳朵说:“老姊妹啊!老知己啊!不瞒你说,咱现在折腾的这块地方,本是合欢仙子的后花园啊!她多么招人恨哪!”“太招人恨了!恨死我了!”
“你说咱不给她三下五除二毁巴了,还能出来这口气”
风婆子咬着牙关,脸上的皱纹勒得更紧了,瞪大了一双透明的空洞洞的眼睛望着天空:“咱刮啊刮啊,刮上三天三夜不歇气儿!咱把大海刮个底朝天!咱把她刮个倒栽葱……”
《当你老了》
一
已经不能再耽搁了。我告诉四哥:与小白分手时答应过他一件事情,就是去看望他原来的妻子,有些话要亲口转告给她。“就是那个演《锁麟囊》的闺女”“就是这闺女。”四哥叹息一声,算是答应了。
临行前四哥找出他的那个酒坛,又让万蕙做了一道焖鱼,添上几盘野菜。四哥一会儿就喝得满脸通红,后来只闷闷地吸烟。每逢到了这时候万蕙就有点害怕,摇晃他,逗他说话,可他仍然一声不吭。一会儿他又举起酒杯:满满的一大杯,我们一饮而尽。我的酒量远远小于四哥,所以很快觉得头有点晕,而四哥这时却开始高兴起来,有了笑容,也有了豪气,连连说:“好啊,多好啊,我们好久没喝这么多了。痛快啊,只管痛痛快快地喝吧……”
太阳把一切都晒得暖烘烘的。大地蒸出了淡淡的水汽,那些稀稀拉拉的树木在阳光里『露』出了微笑,享受太阳。四哥伸手指点着前边——一只漂亮的红点颏落在一棵青杨树上。这只红点颏上体是橄榄褐『色』,两只翅膀和尾巴的颜『色』稍浅,羽翼外缘是一片棕黄,脸颊却是油黑油黑,而眉『毛』和喉头那儿有一片粉白。所以它颏上的那一抹赤红就显得特别明亮,洁白的肚腹像棉花。有一只长着长长的彩『色』尾巴的绶带鸟叫了一声,不知从哪个树梢上滑翔下来,瞪着眼睛看着我们,然后又钻到了旁边。斑虎追了过来,四哥抚『摸』着它的头说:“我和老宁兄弟走一会儿,你在家里陪陪万蕙。”
斑虎低一下头,不再往前迈步。
因为四哥陪伴,我无法在近处上车,索『性』一起走一段路。他肩上的枪显得沉沉的,我要替他背一会儿,他却执意不肯:“武器哩,随便给人还行”真的,他一直和这支枪在一起。也许这支黑乎乎的枪直到最后也派不上用场,但他会牢牢地攥住,攥到最后一刻。我问:“四哥,你还记得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到处游『荡』的”
“噢,怎么不记得。那时候你才那么大一点儿,我们俩就结伴儿了。咱在芦青河里洗澡,一口气能游到河口。上岸时天也黑了,咱们懒得回家,就在河岸用玉米秸搭成一个小铺子。咱捉几条鱼,挖来一些红薯,就在河边上点火烧了吃……你就是那时把『性』子跑野了,这也是我的错哩。”
这是真的。小时候我们是一对儿,只要一跑上野地,什么忧愁都飞个精光——我那时觉得拐子四哥才是天下最快乐的人,跟他在一起特别有意思——我那样的年纪无法察觉对方的心事,不知道他心中也装满了忧郁……只是在一起玩,从他嘴里听无穷无尽的故事。关于李胡子的传说让人泪流满面,那个独身大侠的形象永远凝在少年的视网里——一匹大马在原野上奔跑,随处撒下了神奇的种子,这种子破土而生,在无边的泥土上一阵阵茂长。如今这片平原啊,那个骑马人不在了,传说中那个巨大的沙岗就是他的坟墓……
我看着四哥,想着几年前茅屋中的那些不眠之夜——那时外面是掺在风里的海浪声,灯火闪跳,烟叶老茶,他拉了一会儿呱之后,会盯着我手里随便某一本书说:“念个念个……”我『吟』哦时他就屏住气,虽然不一定听得懂,但总是睁大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我还记得他有过特别喜欢的句子,那是一些明白如话、动人心弦的诗行。这会儿我看着他雪白的双鬓,心上一动,背诵道:“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四哥的嘴唇动了一下,喃喃地吐出:“昔日……阴影……”
他的目光抬起来,望望前边,又转过身望望我们的来路——一条弯弯曲曲的褐土路,两旁长满了马齿苋和地丁草,野生的石竹花开得一蓬一蓬。一只又一只乌鸦,它们粗糙的嗓子简直像咳嗽一样。它们飞起,落下,就是这些不祥而孤独的鸟儿送了我们一程又一程。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失在头顶的山上他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我『吟』哦时,脑海里一直闪动着李胡子的面庞。他在凝视我和拐子四哥呢。我看到了他浓密的黑胡子和鼻中沟……是的,我们的李胡子为了这片平原祭了肉身。这片土地啊,任何一次救赎都花费了可怕的代价,这是因为她真的太美了——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有多么开阔和美丽,一种世上任何地方都不能取代的美丽。平原啊,你是我心中的守护,我为你愁蹙终生,悲苦满面,白了头发——而另一些人为你流尽了最后的一滴血。我刚刚还在『吟』哦,因为我两手空空,只有『吟』哦……屈原『吟』哦之后投进了汨罗;李胡子中了自己人的枪弹,倒在了平原上。
我们来到了一个岔路口:再走几步就该分手了,我要往南去大路上乘车。正北方是那片生满了杂树林子、堆满了一座座沙丘链的大海滩;往西可以直走到芦青河入海口。往东北方一路下去,可以一直走向那个巨大的、传说中的英雄的坟头。我每一次去那儿都要采一束花献上……拐子四哥抬起眼睛,神『色』『迷』茫。
我搀扶他往前又走了几步——因为他定定地往东北方望着……他那雪白的头发在下午的阳光里一片灿烂,像戴了羽冠的王子,像一个超凡脱俗的圣者,一个远道而来的高僧,看上去矜持而傲慢……我们走向东北方,迎着他遥望的那个方向……
“念念你刚才的那些……再念一遍吧……”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四哥屏息静气听着。我相信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懂。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那是哩!”四哥仰着脸,打断了我。我想他大概又记起了年轻的时候,那些无法忘却的爱的经历。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四哥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沉重有力。他伫立了一会儿,又眯上了眼睛。他在想些什么这满头白发闪闪发亮,这时突然让我打个愣怔:老天!这头发更白了,它好像是一夜之间褪掉了最后的一根乌丝啊……
二
显然,他要去那座巨大的坟岗看一眼。走了几步他想起什么,说:“你去乘车吧,我自己走走……”我应着,却一时没有转身。他走进了一片杂树林子里,我犹豫了一下也追上来。一条时隐时现的小路被这个秋天蓬蓬茂长的茅草给盖住了,走在这条小路上,不断地躲闪着酸枣棵,会记起我们一次次的游走。只要一走向芦青河边浑茫一片的林子,我们就会高兴起来。四哥和万蕙就是在这条河边相逢的。那时候人们常常看到这个一拐一拐的浪『荡』青年:身材颀长,头发微微发黄,一双眼睛深邃而锐利,对异『性』有着说不清的吸引力。万蕙好像当时正在河边洗衣服,他的脚一下踏进了水里……
以前这里差不多可以看到所有的北方树种。因为土质的关系,有些树种没有长成高大的乔木,如矮矮的『毛』棒、鹅耳枥,甚至有榔榆和朴树。最茁壮的是加拿大白杨、『毛』白杨和一片片的旱柳。如今的白杨树一棵接一棵地枯死,旱柳干掉了枝条,就连加拿大杨也枯黄了半边。秋天仿佛在这里变得非常短暂,它们像是打一个照面就要匆匆离去了。地上,各种各样的杂草都开始枯萎,像风轮菜、锦带花、芒其、石韦,以及泼辣的葎草,都是一副蔫蔫的样子。造成这些的直接原因是海水倒灌和芦青河的污染——我怀疑太阳蒸发的水汽中也含有毒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