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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了砖头没几天,也就是个把月二十天的工夫吧,东家约上我、他院里另一个大黑个子,说这回可来了好买卖。原来他的那个仇人有个闺女就在外面念高中,一到星期天就背着大花书包、蹬着一辆小红车子回来。她要路过一片高粱地,东家让我和那个大黑个子到时候伏在地里,等那个小酸丫头蹬着车子过来时,就扑上去掳了来。东家说让我们把她架到地里,然后就归我俩了,收拾得越厉害越好,事成之后一个人还发给几千块钱呢!我和大黑个子跟上回一样,一人先得了几百,捏着这钱回屋子寻思一下,怪恣哩!那天正好是星期四,再有两天就该干那事儿哩,睡不着,大黑汉子就找我拉呱儿。我俩商量着该怎么办这事儿,越商量越犯难。到后来我就缩了起来。大黑汉子骂我脓包,说自己去干。我说你去吧。第二天他垂着头告诉:他也不去了——说逮个兔子还那么费劲呢,他一个人按不住她,说不定脸上留个疤痕,一个状子告上去,不被铐走才怪呢。这一下俺俩才明白,俺不是干这事儿的好手,弄不利索。后来俺俩一块儿把那沓钱还给了东家……”
这故事让几个人沉默了许久。
接下去小伙子又讲了“当警察”的事——他被分公司的头儿雇去上夜,“他家里有狗、有丫环、有花园、有两座大楼哩。他雇来干活的人有两种:黄花大闺女,再就是我这样二十啷当岁的壮小伙儿。白天干活,夜里黄花大闺女当丫环,我们这些小伙儿就穿上发给的统一服装,当警察。我们有枪有棍,扛着提着,沿着大墙外巡逻。领头的牵了狗。清早我们还得跑『操』,系上腰带,‘一二一二’喊着,练擒拿格斗,记住夜里使用的口令。你知道口令是什么吗”
还没等答腔,小伙子就附着耳朵说:
“那要一问一答,黑影里来一个人,你就得问:‘老大吗’那边来的人就赶紧吆喝一句:‘屌!’”
“一句粗话”
小伙子笑了,乐得拍腿:“外面人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儿。‘老大’就是豪(耗)子!不知为什么跟我们东家积上了气,东家就故意糟蹋他,把他编进了口令,天天骂。”
我不得不佩服那家伙的幽默。小伙子接上说:“我就在这家做过挠痒痒的事儿。别看东家有那么多钱,吹胡子瞪眼,不骂人不说话,可也算个孝顺人儿。他妈妈皮儿老痒,痒厉害了呼天喊地,吃什么『药』都不行。请了城里大医生看了,打了针还烤了电,愣是不行。抹那么多『药』水,把他妈的皮儿都染成了地瓜『色』,还是不行。后来就给他妈挠了,一挠他妈就说:‘哎呀我孩儿好舒服!’可东家忙呀,不能老这样挠,就让我们这些打工的来干。咱年纪轻不『摸』门道,下手不是轻了就是重了,他妈就浑骂。我慢慢挠出了窍门,他妈觉得好,把我的手使劲捏住,放在眼前看着说:‘这是谁家娃儿,长这么好的爪子!你看看这小手指甲吧,圆鼓鼓的亲死个人。’到后来东家不让我干活了,就专给他妈挠痒。一挠挠了大半年……这活儿你得不嫌脏才行,哪里都得细细挠哩。挠她下身的时候,我就使劲闭着眼,连大气也不敢喘。老太太说:‘这娃儿不孬,只干活不胡『乱』看,这娃儿好!’我给她挠啊挠啊……这活儿轻是轻,就是瞌睡受不了。正睡得香甜,老太太喊一声‘痒’,你就得赶紧爬起来给她挠。其实老太太年纪也不大,才五十来岁。你想想,东家更年轻,她打三十岁上守寡,吃了不少苦头。本来这活儿干下去就是,到后来老太太又偷着给我加钱……你说咱庄稼孩儿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钱不过就是挣个金山银山咱也没法干了。为什么就因为到后来光挠痒还不行,老太太还要跟咱好上。俺弄明白是这么回事,吓得头上的汗粒像黄豆那么大。俺想天哩,亏得东家不知道,要是他知道了,就得拿烙铁活活把俺烙死……那天俺借口上茅厕,一出门撒开丫子就跑,把小行李卷儿也撇下了,一口气跑出来,这不,就跟你们在一块了……”
小伙子说得满脸通红,到后来放肆地笑起来,手舞足蹈……
四
原来开发区里就有一座规模可观的“卡啦娱乐城”!宾子望着大白天闪烁的霓虹灯,大声喊了起来:“瞧瞧,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了!”
我们费了好大劲儿才算进了娱乐城的门房,打听小华和荷荷的名字。穿制服的中年人说:“你们这样找人法,怎么都是白搭——得说艺名儿。真名不成,如今谁会报真名”
我们三个人一筹莫展。他们二人求助于我,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最后他们一致让我到里边去,哪怕只是喝杯咖啡——这样就可以找人细细打听。我同意了。
服务生男女都有,他们大多来自附近的村镇。我问他们:“你们都是使用艺名吗”他们笑了:“都是‘小王’‘小李’地叫,什么艺名。”有一个说:“不过在按摩房和美容室干的,有的就不是本名儿。”我问他们按摩一次得多少钱他们又笑:那得看你要什么服务了。我说还不是腰腿疼嘛!有人立刻说:“俺这儿不治这病!”“那治什么”“专治你的急『性』儿!”大家笑。我说:“我的『性』儿不急。”一个小伙子指指我:“瞧一口气问这么多,还说不急!老兄,该进去按按了……”
我付了茶钱——一百元,仅仅是普通的一杯花茶。没有再耽搁下去的理由。我徘徊了一会儿,慢慢走到了闪烁着“按摩室”几个大字的地方。我站在这儿,只有几分钟,一个描了红脸的小姐就过来相邀:“按摩放松一下”我没有答话。三两个小姐轮番问过,一个领班模样的姑娘走了过来——我定神一看就是小华!我喊了一声,她的脸『色』变了……这样镇静了片刻,她做个手势将我引开。
在一个小间里,我口气冷肃:“你把荷荷藏在了这里”
她半张着口:“她,她一出来走不多远就说要回去——她回家了啊!”
我没吭声。我只是盯着她,想盯出她的破绽。
她说:“我说的是真的。她的病没好,我也不敢强留……”
“这么说你领她来过这里”
“没呀!我什么时候说过”
“你刚才说‘不敢强留’,就是说你还是挽留过她——你说走了嘴!我告诉你小华,你如果把一个病人骗到这里来,吃不了得兜着走!庆连和宾子就在大门外边,你看着办吧!”
小华看看旁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抿抿嘴:“我不怕他们。宾子养鱼我没反对,我干这个他也别反对!现在人人都忙着生存,各干各的,人各有志——我今后不想捆在他那架破车上了……”
“生存”这个词儿从她嘴里吐出来格外别扭。我想这可能是娱乐城里的一拨人常说的话。我问了一句:“那个副领班在吗我要见见他。”
“哪个副领班我就是这里的领班。”
“嗬,到底是高升了。我是问你在‘大鸟’那儿的副领班。”
她翻翻涂成了蓝『色』的眼皮:“那你得到城里去找,那里也有一座‘卡啦娱乐城’,它与这里是连锁的……”
“荷荷有没有可能被领到了那里你跟我要说实话,这事关系重大——”
小华一连声否认:“没有没有……”
《疼痛》
一
小城之行没有找到荷荷。这期间我终于不敢延宕,要马上联系凯平了。我急于听到他的声音——当我好不容易拨通了电话时,却又犹豫起来……我镇定着自己,一边想着从哪里说起——由今年农场的玉米长势谈起,然后说到了帆帆。一提到这个名字,电话那一端就有了极力掩饰的兴奋,这从变得稍稍急促的呼吸中透『露』出来。我说不下去了。那边马上问:“怎么了”“哦,没怎么。我是说帆帆最近,嗯,可以说遇到了一点麻烦……”“什么麻烦”“我看最好是见面再说——不过还是先告诉你,现在就告诉你……”“就是嘛,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学得吞吞吐吐了!快讲吧!”我还是说不下去。再次停顿了一会儿,终于从头讲起来——从那一天早晨开始、一直到离开,帆帆对我讲的一切……
那一端的电话不知什么时候挂断了,接电话的人好像早就离开了,隐隐地、难以察觉地将话筒撂在桌上……而我还在讲着,讲着。
从此不再有他的声音。他不接我的电话,这样一连多少天过去,与我的一切联系通道都切断了。刚开始我极为不安,后来才算定了定神——他会因为我的耽搁而生气吗不过我想既然事到如今,现在,再也不该急切地追他扰他了,起码要留给他一点『舔』伤的时间……就这样,我蜷在庆连的小院里,默默等待。这里多半时间只有我和老人,庆连一直在外面寻找荷荷。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惦念的那个声音重新响起来:嘶哑,陌生,而且非常遥远,就像从另一个星球上传过来的一样。这使我想到他病了——再不就因为困在一座古堡里,那种阴沉古怪的地方很容易使人改变。我们在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可惜这样只有一两分钟他就急起来:我们见面吧,越快越好!可是我无法去古堡,他又不能去那个农场……商量的结果是他到村庄与古堡之间的镇子上,在一个旅店里等我。
我匆匆赶到。原来这是一个老式马车店改成的旅馆。凯平真的病了,肯定大病了一场。我从没见他这么狼狈过:『乱』发,红眼,脸『色』发灰,嘴唇哆嗦。他见了我反而一时无语,可能觉得一时无话可说。一个彻底绝望的人可能就是眼前的样子。我怜惜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他坐在一把随时都能垮倒的老藤椅上,想抽烟,又『揉』掉。
“你这副样子,老板高兴吗”
“老板那天盯住我看了一眼,问:‘什么事’当然瞒不住,我就说过几天再讲吧。老板不问了。了不起的老人,能闷住……”他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
“凯平,说句实话,你以前——我是说在家里住的时候,你就一点也没有察觉、没起疑心”
“怎么会!我从来没有,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啊,老宁!这真像编出来的坏故事——夜里想了想,这就是出坏故事的时候啊,我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妈的,我认输认倒霉——真想死,可就是不能死。想宰一个人,宰一个人……谁也宰不了。没出息啊!我得振作一下了,想和你说一说了……”
那把椅子快被他晃塌了。他握紧了拳头捶着桌子,又捶自己的腿。
“凯平,在这件事上,就任其自然吧——既然我们都无能为力……”
“什么无能为力对自己,还是对帆帆”
“都一样……”
凯平斜我一眼,咬着牙:“不,我不甘心就这样饶了那个人。帆帆算给他毁了,完了——他是我的养父,所以我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我没能保卫她!我有这个能力啊,我肯定有这个能力……”
“你大多数时间不在那个大院里,怎么保卫她”
“我能!我应该能!她住进了橡树路,我们都应该保卫她……可惜我们……都没有!老宁,我们都没有……”
我不再吱声。“我们”,这两个字难道也包括我吗
凯平呻『吟』着:“那些带枪的警卫、武装人员,他们更没有……”
“他们保卫的是岳贞黎!”
凯平站起来:“所以,所以我们都是一些该死的家伙!老宁……夜里睡不着,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就是应该在帆帆『奶』『奶』去世前,去看看老人家。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天天在河口那儿捡鱼。我对帆帆反而想得少了,因为就那样了——她将来就拉扯着那个混蛋孩子去过吧……最可怜的是那个老人,我们所有人都对不起她……”
他眼里泪花闪闪。我也十分难受,无法劝慰他。这样停了一会儿,他突然抬高声音说了一句:“对了,我今天要告诉你,我从现在开始叫‘于凯平’了。我和岳贞黎没有任何关系了,除了恨他的时候,我不会再想起这个人。”
“……”
“这些天里我一遍遍看爸爸妈妈的照片,看他们那份生平材料,对着父亲的遗像大声喊着:爸爸,你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吧,你当年拼着老命驮回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混蛋啊!为了一个流氓、骗子,你搭上了一条命!爸爸啊,你听见了吧……”
凯平泪水纵横。
“我爸为了救岳贞黎,肠子都流出来了。可他就是一手捂着流出的肠子,一手揪紧了背上的岳贞黎……我一直在想,平时自己去医院打个针都痛得受不了,想想父亲那会儿吧,他该有多么痛、多么痛……”
我的眼睛湿润了。
“他有多么痛,多么痛……”
二
他的呼喊声中,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很久以来我总是回避,总是忍住了不去想他。我不敢想。我曾经仇恨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极力忘掉他的模样,他的历史,他晚年的呼号和呻『吟』。我还记得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刻着绝望,他的眼睛盯视着我,盯视着这个世界,泛起一种即将解脱的欣悦,还有幸灾乐祸的神『色』……是的,那会儿他的时光不多了,正躺在炕上挨着,我为此稍稍松了一口气。我像摆脱恐怖、死亡、痛苦和仇恨之根一样,摆脱自己的父亲。
作为一个儿子,没有任何人像我一样,因为恐惧和厌恶,在他去世后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故意忽略那一段历史。那是多么复杂费解的历史啊。更为可怕和难以原谅的是,这个儿子还自称是怜悯一切的人。父亲终于死去了,但那已经是两年以后的事。然而我们家从来没有烈士,只有冤死者和苟活者。
想不到最后的日子拖得这样长。父亲的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仇恨他再到他离去,真是一个十分难熬的时间。我等不到什么结果,只得返回南山——然而归来时看到的却是父亲的坟头:上面刚刚长了一层浅草;周围坟墓的树木那么高大茂盛,生机盎然,开了一片片野花,飞来的鸟雀都愿意落在上面。父亲的坟头这么矮小,路过的人都可以将其忽略掉。我看着它,知道里面埋进了我全部的恐惧和哀痛。
直到今天还能一丝不差地想起那一天。今天看,只有父亲才配有这样的一个坟头,它就像他一样,又黄又瘦,稍大一阵风都能吹倒。谁也想不到这个人竟然来自一个大家族,而且在人间风风火火地走过一遭,所经之处还搅起了骇人的波涛;谁也想不到他的名字会和一部传奇连在一起。古怪的人生和历史就是这样,人们尽可怀疑、谩骂,但最后要找传奇的主人公,还得把目光落到那个人身上。
在父亲去世的前两年,他的机会似乎来了。当年与他共事的那个人,就是所谓枪林弹雨并肩战斗过的那个战友,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小城里。老天,这个人早已身居要位,他凭地位、声望,要抹掉父亲的冤名就像掸掉一层灰尘一样容易——他是最了解父亲的啊,这么多年他躲在了哪里不声不响,一个人荣耀去了。母亲说:你父亲刚刚获罪时多少次提过这位证人和战友的名字啊……这一下好了,老天有眼哪,只要你父亲去找他一次、只要他愿动一下手指,一切都会了结。十几年的冤屈、羞辱和不幸,所有这些都会被一阵风吹走。母亲和外祖母坚信这一点,激动不安,望着窗外的天空咕咕哝哝。她们催促父亲快快振作一点,快些从炕上爬起来,只需坐在那个人的车子经过的路边,抬起自己骨瘦如柴的胳膊——那个人就会把手伸给他,然后一拽,就把他拉出深渊。
在母亲和外祖母的咕哝声里,父亲连一丝笑容都没有。他一直躺在炕上,一身发臭的衣服遮去了累累伤疤。这些伤疤除了战争中落下的,再就是后来折磨中留下的,它们新旧交错。可他黑着脸,躺在那儿一声不吭。
结果父亲什么都没有做,直到那个声名显赫的人走了。这个事情使我加倍地仇恨父亲。他带来的巨大恐怖让我无法忍受,怨恨冲天。
不久,我被母亲(当然还有父亲)命令快些离开小茅屋,而且要立刻就走!离开母亲,去大山里流浪,这太突然了。可是没有办法,因为、因为……母亲最终以父亲的名义下达了一个绝不可能变更的命令。真要感谢你的冷酷。好吧,也许我偷偷潜入大山的日子,就是我重生的日子,我会忘记你——我将永远没有父亲。
在一个人的旅途上,我一路咀嚼的都是母亲身边的温暖。从那时起我就成了一个流离失所的人——一个孤儿——人世间最冰凉最悲伤的字眼。但愿这两个字一生都不要将人缠住,可是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一天,是人人都不可能逃避的结局。这是人生最大的、也是最后的悲惨,人的所有不幸其实都与这两个字紧密相连。除了想念母亲,我只想忘掉分手时,父亲那沉凝的眼神和咬紧的牙关。你的又小又可怜的坟头啊,五分钟就可以被流沙扫得无影无踪的坟头啊,但你像它一样隐而不彰,今后再也没人提起,所有人都把你遗忘。你的敌人和战友一样,都不再想起你。一幕幕戏剧过去了,尾声戛然而止。另一幕又该上演了,再接下去还会有其他的一幕,永无尽头。你只是一幕大悲剧里的喋血人物。
我恨父亲,可是他像铁水熔化般的血脉却在后一代身上回流不息。我终于变成了一个成年人,骨头硬了,身上有了丰富的钙质,头上的白发一天多似一天。我懂得了昨日也懂得了来日,而且极善于把二者连接起来,在中间打一个沉沉的结。母亲在生前,在后来的日子里,不知怎么说了一句让我终生不忘的话:“你啊,越长越像你的父亲了……”
这句话令我身上一阵发紧。我长时间一直羞于提起父亲的名字。在那个地质学院,在热恋的人面前,在朋友中间,特别是在后来定居的那个城市,我总是用尽办法掩饰一个巨大的屈辱和同样巨大的自豪,一遍遍告诉自己:一个烈士可以有各种各样的遭遇和结局,他身上很可能糊满了肮脏和污浊;可烈士就是烈士,苟活者就是苟活者,叛徒就是叛徒。我仇恨这个人——起因竟然不是因为背叛,而是恐惧。我原来从小就是一个胆小鬼。可耻的人啊,父亲啊,我是一个可耻的人。而今我终于懂得了真正的“背叛”,知道叛徒可以把自己辩解得有声有『色』,好像整个世界都欠他们的;他们会随着整个世道一块儿变质,走入下流,于是自己也就获得了堂皇的隐蔽。
我亲眼看到一个男人怎样被自己所献身的事业一点点磨损,最后又给无耻的奢华和放纵埋葬掉。这个人离我不远,我不愿提他的名字。胜者一定要如此,这就叫胜者。胜者就是获得放纵和腐败权力的一部分,他们一边放纵和腐败,一边还要加快繁殖后继者,让一些更无耻更无义的家伙,一些卑鄙的嫩『毛』一茬茬源源不断地生出来。而父亲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很早以前就是一位富人了,他所置身的那个家族,比我身边这些变质的混蛋要显赫百倍。他鄙视这个家族镀金的徽章,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住它,就像捏住一件脏脏的布衫一样,一下就扔掉了。他于是得以回到另一些人的行列。这些人的肤『色』像泥土一样,也像泥土那样铺满大地。这些人衣衫褴褛,汗渍和泪水一起流动。这些人本来并非在期待你,他们甚至还仇视你呢,可你还是来了。后来人,那些平原上的得意者和失意者、所谓的普通民众,常常把你想象成一个胆小鬼、可怜虫,一个善于屈尊纤贵、默默接受、苟延残喘、活该如此的富家子弟。是他们自己太可怜了,他们怎么可能理解你的品质。
今天,在这个物质主义时代看来,父亲的一生只能是一次不可期待任何荣誉和回报的牺牲,而且要安于无声无息地消失,如同尘埃。这是何等的勇气啊!当一个人注定了要走向这个结局,却又能义无反顾,该是怎样的人生之勇、之悲。最后被自己的事业所掩埋,带着遍体鳞伤,筋断骨折,坟上却没有一朵鲜花,旋即被流沙淹没——有谁敢这样去尝试一下呢
你对自己这般残忍,难道是为了让后人体味更深刻的人道吗你献身的是一场比死亡更可怕更彻底的绝望,是深渊……此刻,我仿佛听到了海『潮』一样宏大无边的哭泣和豪歌。就是这声音,磨损和激『荡』着我们得以生存的这个星球,冲撞着层层山岳,发出了若有若无的回响。人手写下的铿锵文字有许多时候是掠夺和不义的历史,是助恶行亏的历史,既言之凿凿,又荒诞可耻。
父亲,我在中年的旅途上开始懂得了什么才是勇气,尽管只懂得了一点点。还有,前不久我还见到了一纸起义手令,不得不去思考什么才是“起义”。“起义”原来不是一个季节里迎风呼叫的草木,也不是『乱』哄哄的集市,“起义”是起而行义,是义务献血,是替人赎罪,是从呼号奔突到最后的默默死去:一个人要表达自己的理解,只有先把自己当成牺牲。我第一次明白,一个人要在繁复的人生奥义面前却步、颤抖,都是无用的,而最终只能是迎着它大胆地走去。这样一切也就化为了简明。它朴素得连稚童都会弄懂,这就是——你准备和谁站在一起
世界上有无数的人,各种各样,丑陋的富有的,贫穷的肮脏的,崇高的卑贱的……可是我这会儿眯着眼睛看过这苍茫一片,实际上只有两种。我开始懂得,真正的男子汉应该像不惧死亡一样,站在那一片绝望者身边。
那一年,父亲,那时你真像有些人所说的,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狗”一样活着。我离开你却毫无同情,一个人在大山里过着真正的流浪生活,破衣烂衫,自由流畅,也多少学会了穷人的放『荡』。我跟山里人一样闹着饥荒,找着吃食,在山壑里得意洋洋。我不想念你,只想念母亲。我相信母亲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她一生的屈辱和悲伤还抵不上一生中的这场错误:走近了你。就因为这场错误,她把自己连同后一代一起毁掉了。许久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所学校的资料室里,看到了一份蒙着尘土的资料残页:那上面记载着北方或南方某地开始捕杀某一类人——我的头嗡的一响,立刻想到了你、母亲、外祖母……那时候我的嘴唇发紫,像在严寒里光着身子一样。那上面说:那个村子里一昼夜就打杀了八十多口,上到八十多岁的老人,下到三五岁的娃娃,因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的罪人,消灭了他们这个世界也就干净了……从时间上看,正好是我出逃的日子——老天,其实我在流浪之路上就明白了,当时父亲母亲一定听到了什么消息,这才让我连夜潜逃……那时我一边庆幸自己,一边挂记着母亲和外祖母,此外还发疯一样想念着你——我的父亲!只有那一刻我才知道,我还是抛不下父亲,原来我对父亲不光有恨。那时我没有眼泪,用力定了一下神,然后决定立刻赶回那儿。我只想搭救你们,只想飞蛾扑火一样飞到你们身边。
那一天,我只把破衣服用树条束了一下,就向着北方飞跑……记得那一天银霜遍地,山沟里的红叶树都脱光了叶子,松树在骤然冷肃的空气里干缩了,鸟雀不吭一声。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生灵,它们都躲到洞里去了。跑啊跑啊,荆棘划破了衣服、手脚,只是往前。我在心里轻轻念着:开始了,一切都开始了……我仿佛看到他们正把我的亲人从茅屋里一个个拖出……跑啊跑啊,飞蛾扑火般地急切。
后来太阳猛然落山,眼前一片昏暗。当月亮升起时,银霜一片灿烂。我悄悄踏着霜地越过沙冈,在树隙里一点一点爬过去——啊!我看到了小茅屋,看到了那四四方方的小窗口里『射』出的灯光,心扑通扑通『乱』跳。
父亲,还记得我悄悄潜回的那个夜晚吗你躺在炕上,没有呻『吟』,脸转向了右侧,可能折断的肋骨又在刺疼。妈妈和外祖母都在休息,没有熄灯。我看到光亮,不知是感激还是怎么,一下跪在了茅屋后面。
谢天谢地,一场瘟疫还没有蔓延过来。
接下来的日子,你们又在催促我:快逃,快逃吧。是的,你们要我躲避的就是那一场瘟疫啊……
那样的事情终于没有发生,却让我一辈子没法忘记。父亲,我同样难忘的是你看着一个跑回来的嘴唇发青、颤抖不停的流浪儿子,听他向全家人复述那即将来临的危难时,嘴角浮出的微笑。你像等待一个久久期盼的消息一样,闭上了眼睛。后来,你把我揽在了怀里。偏偏是这样的时刻,我享受了一种从未体味过的父爱。我不知怎么挨到了你长满胡茬的脸上,没有激动,只有恐怖。我觉得那一刻挨近的是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我天生要记住这一幕,一辈子再也忘不掉我的脸贴近你的那种感觉。
我再次走开了,走进了一个男人没有尽头的山路。我的脸颊还在刺疼。那是一张什么脸啊,粗糙,冰凉,瘦削,骨骼硌着我的皮肤。这张脸被人吐过,被解放之夜的焰火映过,印过最珍贵的吻。这是一张英雄的脸,叛徒的脸加魔鬼的脸、可怜虫的脸……
父亲,我至今还在这山区和平原徘徊,因为我把什么最宝贵的东西丢失了,要一直找下去。我一路上经历得太多,看到得太多;我前不久甚至参加了一个老人的葬礼:我相信他们和你不尽相同,可他们实在称得上你的战友。我不会忘记那个雨天里所感受的一切。一个瘦削的老人和我站在一起,他像你一样悲哀和自豪。我听到了并记住了他说的每一句话。那一天,大人小孩都站在雨中,连狗也流出了眼泪。男人们手里拄着拐杖、木棍,这都是他们平时忙生活的器具。他们站在那儿,让雨水淋,听老人讲话,送另一位战友去安眠。在那一天我想了很多,当然想到了你:我发现你跟他们既相同,又有这么多不同;你比他们更为不幸。
我的父亲最后死于“心口痛”:急病袭来时让他痛得不停地滚动、滚动,一直到死去……那是怎样的一种痛啊,那时他多么痛、多么痛……
三
“凯平,让帆帆的事就这么过去吧,挺住了从头开始,你还年轻——你以前说过要去西部种一片大农场,到时候一定告诉我一声啊……”
他精疲力竭的样子,长时间没有做声。他『摸』着胸脯,四下里看着这个乡间旅店的陈设,好像突然对它感起了兴趣似的。这儿仍像一个大马车店,还有一种并不难闻的草料味儿。说实话,我们昨夜睡得很好,也许是累了的关系,也许我们对这种环境更适应一些。我说:“这个店是过去的大马车店改成的。你没有乡下赶路的经验,不知道什么叫马车店。”凯平马上说:“不,刚入伍时拉练,我们在乡下睡过马车店。这种气味让我想起过去……”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哦,”凯平抿抿焦干的嘴唇,“我在想啊。我还没有确定今后……我在老板身边还没有待够,这是真的……”
“一个闷在古堡里的老人,一群‘老豆蔻’率领的女人……那个地方有什么好这个国王并没有统治好他的疆土,等着看吧,哪桩罪孽他都有份儿!”
凯平叹气:“就是啊,这也是他的话——你们说得竟然差不多!老人那一阵难过得哭了……他说,谁想建立自己的王国吗那就准备失控、准备作恶、准备让它把自己气死吧!他从来没发这么大的火,一口气解雇了五十多人,这对公司来说是十几年来最大的手术,伤筋动骨了。‘老豆蔻’给一个人说情,老人十几天不理她……他不像过去那样自信了,不再每个月只看一次报表,改成每周都听吴灵的汇报。我看出他心里很烦,烦极了……”
“他该烦一些了。一个怀揣上千亿的人,天天读书,这太便宜了他……”
“可是他做这样的读书人已经多半辈子了;我想他以后主要还是这样的人。”
凯平口气中有一种为自己的老板辩护的意味,这让我不舒服。我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我想起一个更紧迫的事情,就说:“现在最难过的是帆帆,她被那个岳贞黎『逼』到了悬崖边上,不是掉下去,就是老老实实回城,回那个大院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