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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把车上的人叫下来一块儿说也行。”我说。
田连连低低头:“那是司机。那倒不用。嗯,我想想……”
三
帆帆又一次重复刚才的意思,要田连连将带来的“首长指示”当我的面说出来。田连连好像遇到了平生最难的事。他长时间没有答话,一会儿挠头一会儿瞥着四周。我邀请他和帆帆到那间客房里,帆帆走来,田连连也只好尾随其后。这会儿小阿贝从旁边跑过来——刚才他一直用畏惧的目光看着来人,这时摇动着啃了一半的苹果喊着:“啊——啊——”田连连弯下腰,想将他抱起来,他却一歪身子贴到了帆帆怀里。帆帆将其抱起,为他擦掉嘴边的一抹脏东西。
田连连闪闪烁烁的目光看看我,又看看帆帆,声音十分艰涩地说:“阿贝,叫、叫爸爸……”
小阿贝生生的目光盯住他,用力啃了一口苹果,将脑袋趴到帆帆脖子后边。帆帆往上耸了耸小阿贝,说:“你跟大婶玩去吧,妈妈有事要谈,啊!”她贴紧了孩子的脸,待他发出微弱的一声同意,这才将其放下。她转脸对田连连说:“那就快说吧,早说早完。”
我们三个人将门关上。帆帆再次把询问的目光转向田连连。
田连连轻咳一声,不时地瞥我一眼。帆帆说:“不用担心,我说过,他是我朋友,你什么都可以在他跟前说的。你不是也早就认识他吗”
“我,我看,”田连连咬了咬牙,终于下了一个决心,“那我说吧。我这次是首长派来、来宣布的,他说以前讲过的全部有效——都有效,就是——”他紧盯着帆帆,“你没有按时交上那笔钱,农场收回了。它就有了新主儿,人家很快就来接手的。”
“谁来接手他出让给了谁”
田连连摇头:“其实也不是出让。首长说了,这片地最早是当地一个大老板的,人家要用来搞开发,首长要用,人家碍于面子也就让出来了。现在首长要还给人家……”
我忍不住问:“当地哪个大老板”
他声音粗粗应一句:“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管传话,首长原话是这么说的……”
帆帆把头巾抹下来,一下下抚平了,又仔细叠好,装在了衣兜里。她点着头,站起来问道:
“我还想种这片地,你这个以前的男人也得帮我说说话吧!你看怎么办才好”
田连连脸『色』紫涨,鼻子哼了两声:“我也没有办法啊!这样一大笔钱……你没立马交上……不过首长还有一个更大的事——不,是我的事,我还有一个更大的事……”
“你的你有什么事”帆帆惊讶了。
“我这次来要,要把我儿子领回去!”
帆帆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她扶住桌子慢慢坐下。
“说什么我也得带走了——这是抚养权的大事,当初并没讲好……这回……”
帆帆打断他的话:“他是你的儿子”
“啊你说什么你敢……当然是我的儿子!”
“当着好朋友的面,你再大声说一遍——说小阿贝是你的儿子!”
田连连嘴唇抖得厉害,眉头使劲皱起来。他用力抓着裤子,飞快地看我一眼。
“你的儿子”帆帆又问了一句。
“不管怎么说,我这次得领他走。这是定了的……”
帆帆哼一声:“你定了,还是首长定了”
“首长,他当然要批准的——他指示我……帆帆,你知道,我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啊,我必须完成啊!你知道的……”
田连连声音里有了一丝哀求的意味。我觉得他太可怜了。我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为什么必须完成呢连连,你已经不是一个兵了,你是凭干活吃饭的人,你怕他什么”
他嘴唇哆嗦:“不不,我必须完成的……”
帆帆站起来:“连连,你回去吧。你走以前我会把这笔款子如数交给你——你仔细清点好了,写下收据,从此我和他也就算两清了。不过你说的另一件事,你这辈子也完不成,你领不走小阿贝,他是我的孩子——他不是你的,更不是别人的,是我一口一口喂大的;我身边再没别人了,谁也别想领他走!你听清了没有你说话……”
田连连拧着眉头,好像遇到了一个最陌生的人,满脸愁苦地歪头看她。
“你听清了吗”
田连连口吃起来:“这个,你,你能把钱全部还清这一次”
“就是这一次,就是现在!”
我听着帆帆肯定的语气,心里一阵兴奋。我加上一句:“连连,她会的,她做得到……”
“可是……”田连连嚷着,“首长的另一个指示——这怎么落实呢”
帆帆口气和缓下来:“连连,你不是说他是你的孩子吗这事儿反正是咱两人的,那别人就管不着了——我现在就要听你一句话了。”
田连连长时间沉默,目光惊惧而呆滞。
帆帆指着我对他说:“今天我的朋友在这儿,他就是一个证人。我们今天全说好了的,我会把钱一分不少地交给你带走,从今以后我们也就两清了。你回去告诉他吧,这里的帆帆与他再没有什么关系了,他是他我是我,从这会儿起我再也不会认他了,他也别来打我的主意——你让他断了这个念吧!你可得听好,把我的话一字不差地捎给他!”
田连连站起又坐下,声音里带着哭腔:“帆帆,听我一句吧,他还是对你好,他这样干,不过是想让你回家……”
“我再说一遍,你把我今天的话一字不差地捎给他吧!钱给他,孩子留下。他再别来招惹我——他不要再『逼』我了——他『逼』得我跳崖,我临死也会拽上他!你把我这话一字不差地捎给他!全捎给他!”
“可是我……”
“你捎给他!捎给他!捎给他!”
《歌哭相随》
一
刮了几天的秋风突然落下来。我只得继续待在农场里。我本来要赶回那座小城,因为庆连还一直住在一个像狗窝似的破烂旅社里,正四处苦寻荷荷——可是帆帆在那辆破旧的轿车绝尘而去、一切归于平静的时刻,突然一下子病倒了。她是被那个大婶搀进屋里去的,我也赶到了床边。
“老宁哥,我……你坐在床边好吗”她额上渗出了很多虚汗,呼吸急促,脸『色』蜡黄。
我看着大婶从一旁调了什么『药』喂她,就问:“这是怎么了”对方一边喂一边说:“这是她吃过的『药』,她以前焦急了也会这样……”
帆帆吃过『药』闭上了眼睛。那个大婶离开了。她缓缓地说:“老宁哥你再待一会儿,只一会儿……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害怕了……”
“你怕什么现在不是都解决了吗”
她仍然闭着眼睛,轻轻摇头。外面小阿贝在踢门,我把他放进来。小阿贝淌着鼻涕,手里还是那只啃了一半的苹果。她一手揽住他,给他擦去鼻涕。小阿贝在床边伏了一会儿,在她耳边咕哝了几句什么,然后又到外面玩去了。
“我有点害怕……不知道会怎样。一阵阵害怕……”
“你怕谁岳贞黎吗”
她点头又摇头:“也不全是……反正我害怕,心里老发慌……”
我安慰她:“帆帆,那是因为你这些年一直怕着他,用书上的话说,就是一直没能走出他的阴影……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他低估了你、也低估了你旁边这些人,以为孤儿寡母的,没有别的什么路好走,一定会乖乖地回到他那里去的……”
“孤儿寡母”,帆帆重复着这几个字,流出了眼泪。
我为刚刚说出的这个该死的词儿后悔。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只默默地坐着。
“你再住几天——哪怕就三两天好吗我知道你有许多事……凯平不会来了,他这会儿还不知多么恨我厌弃我呢!我一辈子欠了他的——不光是这一大笔钱,还有比钱贵一万倍的东西,我这辈子都还不完了!老宁,我这会儿没有一个人好商量事情,只窝在心里,这会儿就只能跟你说了……”
我无法表达心中的怜惜。多么美丽的一个女人,却为自己的美丽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荷荷也是一样。她们多么不同,可是她们有一点相同:都是东部乡村少女,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都长得像花儿一样。我想说“凯平像你一样,仍然深深地爱着你;他不能和你在一起,也并不能说明他厌弃你”——但忍了忍,还是把这句话咽到了肚子里。
帆帆在床上躺了一天,第二天稍好了一点,就往头上包了那块花巾走出来。太阳照着一张苍白的面孔,显得虚弱却格外清丽。她微笑着对我说:“我们去田里看看吧!”我点点头。这使我放心了许多。夜里我曾与凯平通话,将田连连的到来及最后的结局说了一遍,令他高兴——他丝毫没有表『露』,但我完全能感觉得到。当我说到帆帆似乎仍然有些紧张,甚至已经卧床吃『药』时,电话里立刻没有声音了。我对他说,一切都不成问题,我会待几天再走。
田垄里有一种甜甜的气味,这是秋野里特有的。类似于西瓜那样的清甘气,在结了穗子的玉米林里弥漫。实际上玉米棵中间偶尔真的会看到一两棵西瓜,它们有的结出了大个的西瓜,没有成熟谁也不会动它们。帆帆挑摘一个,坐上路边一处供水房石阶,磕开后一股清冽的香甜立刻弥漫开来。玉米林里的西瓜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甘鲜,格外脆生。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田野。吃着瓜,帆帆像考我一样问道:“海边那儿有许多说法可有趣了,我说一个看你知道不”我等着。她仰脸略一想,说:“‘拉睁蒙’——什么意思”我实在想不起来。帆帆笑了:“看吧,你总是在东部转悠,还不知道这个!”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们一家生活在林子里,再加上过早地进入南部山区,后来又四处游『荡』的缘故吧。可见帆帆的海边生活比我更扎实,品味得更细致。我让她解释一下。
“这是海边渔民常说的话,一大早,刚一睁眼,天还蒙蒙亮呢,进海里拉的第一网就叫‘拉睁蒙’。这一网忒重要,是一天的开始。”
我似乎也有了印象。我小时候在海边游『荡』玩耍时,就常常遇到天不亮下网的情形。
“再问一个——‘喝墒’是什么意思”
这词儿更为生僻,我摇摇头。
“再想想吧。这词儿离我们更近一些。”
我还是想不起来,就请她说出答案。
“就是玉米收了以后,小麦顺利播种,田里的活儿暂时清闲了,大家凑到一起喝一场欢庆酒。”
“为好的墒情喝酒——简称‘喝墒’,有意思啊!”
帆帆高兴得扭起手掌,站起来伸展一下身体,又往前走去。“如果今年一切都顺顺利利的,麦子播上以后,我一定要请你来‘喝墒’!”
“好的,我一定来。不过有个人也该来啊,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帆帆沉默下来,一会儿抬起头:“你知道他不会来。我倒是欢迎。我愿和他一年里见上几回——只一回也好啊,就像一个大哥哥那样,别的意思没有,那也知足了……只可惜下辈子吧……”
我们都不再说什么。秋虫也没了声音。
第三天上我要离开了。这天一早我就准备动身,可是吃过早餐后帆帆陪我喝过了一杯红茶,耽搁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她送我到大门那儿,一手牵着小阿贝——这时看到从门外开来的那辆农用大头车,就说要开车送我。我谢绝了。可是走开没有多远,车子就跟上来了。
车子刚开出一里多路,有一辆黑『色』轿车迎着我们不停地按喇叭。这显然是来农场的。帆帆下了车,对面轿车里也出来一个剃平头的中年人。他们在说什么,不停地做着手势。帆帆上了车——面『色』变得极为凝重,小声说了一句:“走吧,往回转吧。”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把我拉回农场,让人将我的背囊再次提回那间客房。我似乎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与那个中年人去一个地方谈话了,只过了半个多小时,吵吵嚷嚷的声音就传过来。
我迎着大声说话的房间走去,没有敲门,直接推门就进去了——这时我才看清这个剃平头的人面相很凶,一脸疙瘩,戴了大金戒指的手不停地摆动。他见我进去立刻警觉了,斜着眼问:“他是干什么的”帆帆答:“我的男朋友。”“就是那个什么‘平’”帆帆没有回答,只说:“你接上说吧,全说完吧!”
“我说过了,你也听明白了,就是这么回事!”疙瘩男人说。
“可是我不明白。我们把钱全还给了岳贞黎,为什么还不算完——这可是按他说的办的。再说这个农场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就是有,你们也该和岳贞黎去交涉!”帆帆一脸怒气。
疙瘩男人不屑一顾地看她一眼,转向我:“我跟娘儿们没话说,说不明白,干脆就跟你讲吧,你大概才是当家的人。”他转头看看窗外,又奇怪地往那颗大戒指上哈了口气:“是这么着,这块农场原来是我们大掌柜的,他是看在老首长的面子才转租给她的。如今上边传下话来,老首长不要了!既然这么着,我们就要收回了,大掌柜正急着用地……”
帆帆打断他的话:“那个大掌柜就是‘豪(耗)子’,田连连那天说的企业家就是他!”
我愣了:“又是那家伙”
“让你说对了!我今天来告诉一声,是让你们有个准备,这地种不成了,寻个空当儿早早搬家——这儿攒的家当正经不少啊,够你们折腾一气的。我来告诉过了,你们得赶紧做。顶多下个月推土机就开过来了,别误了工期——要不大掌柜就会派人来帮忙。他的人干活可不那么细发了,都是些粗人……”
帆帆眼里闪动着泪花,看着我:“背后还是他,是岳贞黎……”
我压住一腔愤怒:“这里没欠他一分钱,他还要怎样”
疙瘩男人又往大戒指上哈一口气,脸相阴鸷:“你以为钱就可以解决一切吗”
二
“下个月,下个月他们就动手了,你听见那个人说的话吗”帆帆陷入了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