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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屏住了呼吸,不能说话——这样蹑手蹑脚地从“睡美人”的身边走过,慢慢地走过。如果我愿意,还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站在床边栏下观赏这惊心动魄的美。我走得最近时离她只有两米远,这就足以看清了;只可惜她躺在那儿,一只手枕在颈下,像猫一样慵懒地蜷着,根本看不清脸。整个人近乎赤『裸』,周身只剩下一丝布绺。洁白到没有一丝瑕疵的肌肤、极为苗条的身躯、胴体曲线,极类似于一帧人体艺术摄影——即使离得再近一些,也仍然是这样完美无瑕。也许是施用了特殊的化妆品,她的身体似乎正在微暗的光线下闪着淡淡的荧光。我试图离得更近一些,但旁边的小姐做了个手势阻止了我。
“睡美人”后来好像要坐起,她的嘴巴动了动,似乎发出了轻轻的叹息。她总算挪动了一下,姿势稍稍改变了一点:她的脸庞侧过来,这样我就可以看清她的鼻子和微翘的嘴唇。与此同时我的心上猛地一动,因为她即便是紧紧闭着眼睛,还是让我感到了极为熟悉的什么——但我还是不敢肯定她就是荷荷……我的时间花尽了,于是我不得不对一旁的小姐说:我想再逗留十几分钟,想与她说几句话。
小姐点点头,做一个“请靠近床边”的手势。
我没有坐到床边,但能够离她更近了。一股桂花那样的香气扑鼻而来。我尽可能地接近她的耳廓——这时候我听到了旁边小姐似乎在阻止,但我没有理睬,只小声呼叫一句:“荷荷……”
我发现她身上一颤,下领抬起来——沉得像金属丝一样的眼睫『毛』微微张了张,再次合上。她真是一个瞌睡的美人,哈欠连连,只轻瞥一眼旁边,又闭眼酣睡起来。我只好转到她的另一侧,压低视线,以便看清她的整个脸庞——天哪,这会儿我已经可以肯定,她就是荷荷!我又一次试图唤醒她的瞌睡,在她的耳旁轻轻呼叫……她眯着眼抬起头,嘴唇翕动一下,又把头侧到了一边。
再明白不过的是,眼前的荷荷给施用了高强度和大剂量的镇静『药』。天哪,瞧瞧吧,这就是“卡啦娱乐城”,可见那个“豪(耗)子”的一切、他的万贯家财,都是怎样垒起来的……我转身走开时,那个一直待在旁边的小姐好像说了什么。我没有理睬。我一直往前走着。
从黑乎乎的走廊再次通过时,已经没有了进来时的感受。两只手掌胀到极点,我使劲擂了几下覆了丝绒的墙壁。引路的小姐不得不小心地提醒我什么,我就冲她吼了一嗓子。她掩住了嘴巴。
这儿从走廊到其他,到处是红『色』欲燃,饰物、灯光、小姐的衣着……好像这里随时都能燃烧起来……噼里啪啦,火星飞到高空,一场剧烈的燃烧。
我在走廊的尽头稍稍坐了一会儿。我想歇息一下。口渴,牙痛。我在想庆连——他还在那儿等着我呢,可我怎么将刚刚看到的如数告诉他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该乘电梯了。我在突然变得明亮起来的灯光下终于长嘘了一口气。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发现自己真是一把忍受的好手,甚至能在这种频频而至的折磨中、在火焰般的红光下穿行。一闭眼就是『逼』人的血『色』,是疯蹿的火苗——它们好像不仅在这里,而且在整片原野上狰狞狂舞,眼看就要烧到天边去,烧过来……这会儿我的脑海中一遍遍出现一个重叠的句式,它在心中默念时,更像一个人发出的沉沉叹息:“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这是在哪里看到的句子我默念着,一边想,想得头痛。跨上电梯的那一刻,我终于记起它的出处了——某次旅途上,在一间灰暗的书库里,借着微弱的灯光,我曾查找过佛陀的《火戒》全文。是的,这个句式出现在那里。
僧众啊,究竟是何物竟自在燃烧
僧众!眼在燃烧;一切形体皆在燃烧;眼的知觉在燃烧;眼所获之印象在燃烧。所有一切官感,无论快感或并非快感或寻常,其起源皆眼所得之印象,亦皆燃烧。
究由何而燃烧
为情欲之火,为愤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郁闷,绝望而燃烧。
耳在燃烧;声音在燃烧……鼻在燃烧;香味在燃烧……舌在燃烧;百味在燃烧……肉体在燃烧;有触角之一切在燃烧……思想在燃烧;意见在燃烧……思想的知觉在燃烧;思想所得之印象在燃烧;所有一切官感,无论快感或并非快感或寻常,其起源皆赖思想所得之印象,亦皆燃烧。
究由何而燃烧
为情欲之火,为愤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郁闷,绝望而燃烧……
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我默念一遍,倾听着这沉重的千年不变的叹息,一步步往前。如果没有引路的小姐,我肯定会在这燃烧的红『色』里『迷』路的。
……领回了衣服,然后沿着原路出去。前边就是他,那个平原兄弟在等待消息。此刻我脑海里出现的是那个开满了菊芋花的小院。这片菊芋花啊,金黄金黄,安静淳朴,总使人回想儿时……无论一个人有着怎样的童年,都会将其与幸福连接在一起。我的兄弟啊,慈祥的老妈妈正站在菊芋花旁,等我们两人从小城里领回一个人,那是她如花似玉的儿媳啊……
三
忧心如焚的兄弟还在原地等候,因为他在这种地方不敢独自活动一步。我远远的就看到了他在不安地踏着两脚,双眉紧锁。“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一句话从我的脑际划过——它曾被西方——一位不幸的大师用作了书名。
“怎样了有吗”他往我这边走了一步。
“嗯……我看,”我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将他引离了一点,“我看还得再找找,也许……这座娱乐城是很大的。”我吞吞吐吐的样子让他多看了几眼。我马上掩饰说:“走吧,我们先回旅馆去,今天已经太晚了……”
在旅馆里安顿下来,看着庆连上了床,我就一个人溜出来。小城的夜空正阴着,往上看一颗星星都没有。一股冰凉的风从北边吹来,让我缩了缩脖子。很想吸一支烟,可是没带。我极少吸烟。我在一个坏掉的路灯旁蹲下,就这样待了一会儿。该怎样做才好呢我害怕这样行事太莽撞,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想起了几天前刚刚经历的农场那一幕:一些戴着钢盔的人火速从车上冲下来……是的,这事还得依赖他们。
我决定试一下。
有人把一个少女骗走了,然后给她吃下大剂量的镇静麻醉『药』,将其囚到一个黄『色』场所——这是何等严重的罪行!罪不容诛!是的,我可以作证,还有更多的人可以作证——那个叫小华的人,那个被“大鸟”公司赶走的副领班,都脱不了干系……我一路想着怎么措词,一直向着大街上走去。我要找一个警察局,尽可能大一点的局子,越大越好。
一个气宇轩昂的警察接待了我,这人是我挑选的——我见他坐在那里,就主动走到了他的跟前。我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述说一遍,他的眉头渐渐拧了起来。我强调说:“那个女的叫荷荷,是我的弟媳。”“亲弟媳”“嗯——”“那你弟为什么不来”“他气病了。”“唔,填个表格。”
他问的所有话我都认为都无关紧要且文不对题。最让我惊讶的是,如此重大的犯罪活动竟然没有引起他的惊愕,更没有义愤。但后来我还是有点释然:他认真地看着我填的表格,并再次询问更细的事项——如果这个电话找不到你,可有其他联系方式、最可靠的地址,等等。这让我想到这个案件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桩公事罢了——他们置身于这样一座喧嚣的城市,整天对付的就是这样一些怪事、一些不法之徒。我要离开时还是极不放心,因为我害怕这桩案件搁到他们的流水线上,能否被忽略被耽搁。我担心这种日常的工作销蚀了他们起码的愤慨,让其变得麻木。我稍稍提高了声音说:“今晚能不能解救出受害人啊要知道有人度日如年,老母亲在家里哭坏了眼睛……”
他手里的笔杆拍了拍那张纸:“听着电话就成。你也要随叫随到——这有个配合的问题。”
“没有比这个再明显的了,证据确凿——你们只要抓到那个副领班和小华,一切就都明白了……最急的是先把受害人救出来,你们一定要快啊!”
他扬扬手里的那张纸,不再理我,而是转脸喊起了一个人,说:“马上马上,这个这个……”
我站了一会儿,也只有走开。走出局子时,我的心里惴惴的。
就这样开始了等待。庆连看出我心里有事,问了几次,我并不回答。再一次去警察局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问:“你找他们那有什么用他们不会帮我们找人的……”我说那又该找谁再说这总是他们该管的啊。奇怪的是庆连直到最后仍旧不同意,而且非常害怕:“咱,咱可千万别招惹局子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他咝咝吸着冷气,一脸的慌张。我让他沉住气,说再等一等吧,让我来做做看。
两次去局子,那个气宇轩昂的警察都不在。我问他,另一个瘦子立刻说:“正办理,要侦查呢,副处不在。电话找过你,你不接。”这当然是假话,我一直留心电话,不可能没听到。
这一次我知道了,原来那个气宇轩昂的人是个副处长。
长长的夜啊,一溜溜车灯从窗前划过。半夜了,远处好像还在燃放爆竹。一阵阵人声直到深夜还没有消减……我和庆连都不能入睡。我们都和衣而卧,闭着眼睛。我的脑海里一幅幅画面交错闪烁——一次次赶开那个“睡美人”的场景,又一次次涌入。我现在真的庆幸没有将那天看到的一切告诉庆连,不然的话他会变疯的,会不管不顾地冲入“卡啦娱乐城”……
又一天过去了。没有一点消息。
第二天,大约是凌晨两点多钟,我和庆连好不容易睡着,突然被一阵刺耳的救火车的声音给惊醒。我们坐了一会儿,再躺下。睡不着。眼前又是那一片火红的颜『色』……烧啊烧啊——耳在燃烧;声音在燃烧……鼻在燃烧;香味在燃烧……舌在燃烧;百味在燃烧……肉体在燃烧;有触角之一切在燃烧……思想在燃烧;意见在燃烧……思想的知觉在燃烧;思想所得之印象在燃烧……
究由何而燃烧
为情欲之火,为愤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郁闷,绝望而燃烧。
见识至此,僧众啊,有识有胆之信徒,厌恶眼,厌恶形体,厌恶眼的知觉,厌恶眼所得之印象;所有一切官感,无论快感或并非快感或寻常,其起源皆赖眼所得之印象。亦皆厌恶。厌恶耳,厌恶声音……厌恶鼻,厌恶香味……厌恶舌,厌恶百味……厌恶肉体,厌恶有触角之一切……
我无法抵御这长长的『吟』诵之声,捂上双耳,在夜『色』里深深地沉下去,沉下去。我记起小时候的一次海上历险:一个人在乌黑一片的海中差一点溺水……那是深深的沉落,没有浪,没有风,我在无声无边无光的海里沉下去,沉下去。我发出的最后一声呼号是“母亲”,最后一次远望是寻找我们小小的茅屋,那棵大李子树。妈妈,妈妈,再也看不到你花白的头发,你的眼睛,你的身影。我想最后一次伏在你的胸前泣哭。妈妈……
烧啊烧啊烧啊……
背囊里那把刀子发出了吱吱尖叫,这是在阳光下闪亮锋快的刀刃发出的声音,是干渴和绝望发出的声音——我有时真的会听到这把刀子在背囊里鸣叫。这是一把从小茅屋里带出的刀子,是我第一次远行时收拾在背囊里的,一直没有派上用场。它于是就常常在午夜,在黎明时分,发出这种吱吱的叫声。这声音催促我一刻不敢停留,只要听到它的声音就立刻爬起赶路——如果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就肯定要出事。
眼下它又在吱吱叫唤。我甚至没有跟旁边的庆连道一声别,就起身冲出门去。
满天星斗剧烈摇晃,大地也在颤抖。后边的人叫着我,声音里充满了恐惧。“等等我,等等我!黑灯瞎火不能落下我一个……”那声音,那踉踉跄跄的脚步声追逐着我。我一刻不停地往前。我只听见背囊里那把刀的绝望嘶叫。我在小声呼唤,我是那么牵挂——我突然明白自己在这儿滞留有多么可笑……是的,我必须马上行动。
一想到那个红『色』光影下洁白的躯体,我的心就揪紧了。在这凶险四伏无遮无拦的黑夜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啊。我似乎看见有一些阴冷的眼睛从四处『逼』近了。
你已经作好了准备,你能够一跃而起吗
我仿佛看到那红『色』光影下的脸庞:它已经没有多少羞涩,它如今都是恨了。恨是一种重金属,很沉很沉的。
恨和爱都是好东西。有人把爱冶炼成金子,把恨冶炼成钻石。是的,钻石和金子是最贵重的东西,现在的人都为它们疯狂。
你领我走开吧,走得越远越好。
去哪里
没有人的地方。
去哪儿找这样的地方呢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我看见有一种玫瑰的颜『色』像血一样玫瑰花瓣干结了也如同干结的血那油亮的叶片宛若青春的柔发眼睛啊,你的眼睛被长长睫『毛』覆盖的眼睛如同那黑『色』苞朵时光做成的毒针正在秋草的覆盖下伸来慢慢吸吮使你干涸苍白……
我们这就走吗去哪儿问你又像问自己。我得好好想一想。这一次我可要说准。我看着你,看着你紫黑『色』苞朵一样的眼睛——我要将这信赖的目光珍藏于心。
四
天亮了,我们都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那个全城最大的“卡啦娱乐城”昨夜给一把大火烧了大半!如今半城的人都在那里围观——听说点火的嫌犯已经找到了,是一个大姑娘……
庆连瞪大眼睛喊:“听见了吗起火了,烧了!那里烧了……”
我怔着。庆连拉上我的手跑出去:“快,我们去那里啊,走啊,走啊……”
正这时电话响了。是那个气宇轩昂的人:“你吗速来一下!”
我让庆连等我。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当我急匆匆赶到局子里时,屋里半空着。气宇轩昂的人向我做个手势,引我到一边的小屋里去了。
“你告诉我们的地址是不对的!我们去了,只有一个老人,她说你们就住在城里……”
“是啊,我们等着救人……”
他掏出一根烟,狠狠地撞着桌子,点上,“这一下出大事了!损失上亿……这个王八蛋!这次真够人喝一壶的了……”
“怎么回事”
他咬着嘴唇,探究的目光盯住我看,许久,才慢慢说道:“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们只等着你们救人……”
“用不着救了,她已经完了,这会儿就在……”
我一下站起:“在哪让我去看看!”
“这恐怕不行。告诉你吧,那把大火就是她点上的——狡猾着呢!她一连几天把『药』藏起来,并没有吃;就是说她假装『迷』糊,等待时机作案;她暗中和一位司机嫖客串通着,弄来了汽油,就搞了这么一家伙……真够歹毒!”
我一惊,不知随口喊了一声什么!我一手握拳,狠狠击了一下掌心。
“你还怪恣告诉你吧,你的这个弟媳也没能跑出来,她随上大火一块儿焚了——不焚,也得作为重大案犯给收押了。”
“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你说什么”
“烧啊烧啊烧啊……”
……我想起火光里,那幽幽的紫黑『色』苞朵。它在微笑。它笑自己的重生,浴火重生。
多少次啊,我在星光的指引下急急行路。夜『色』里我的嗅觉、听觉和视觉总是变得格外敏锐,差不多能够听到千里之遥的呼号,能听到潜伏遍野的嗷嗷之声,那是万物在诞生和死亡时的嘶鸣。生的痛苦比死的痛苦要大上千倍,你听过世间万物在诞生那一刻的嘶叫吗那才是绝望的声音……那一天我正伏在一个山坳里点起篝火,耐心地烤着刚刚捕到的一条鱼,准备一个人的晚餐。可也就在篝火刚刚点起、食物移近的一瞬,我突然听到了千里之遥的那种呼号。
它使我如此惊心,手里的东西一下掉在地上。
我抬起头遥望北方,平原的方向,小茅屋的方向。我听得清清楚楚,那是妈妈在呼唤儿子,那是她临近终点时的一声声呼叫。没有错,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一把抓起背囊,不歇气蹽开大步向平原跑去。北斗指引着我,月亮伴随着我,万千野物都在身侧同行。我和它们呼啦啦从山区跑到平原,再跑到海滩丛林。我一头扑到了妈妈身边。
妈妈的头发几年不见全白了,它就那么铺散在枕头上。妈妈的手伸出,我把脸贴在她的手上。她微微睁开眼睛,最后看着我。
妈妈妈妈,孩儿来迟了,我在千里之外听到了您的呼唤。妈妈,您对儿子的牵挂太沉太沉了,您终于要把它卸下,准备安息了……从此我没有了妈妈的牵挂,却要牵挂远远近近那么多的人。他们有的弯腰曲背在泥土里打滚,土里刨食,有的在天边流浪。我无边的牵挂啊,迟迟不能卸下的沉重啊,我为此而奔波而痛苦而欢乐。
妈妈,您的目光仍然在盯视我,您的牵挂无所不在。在这深夜里,我知道妈妈是永远不会安眠的,她为自己的儿女永远大睁双眼。
我终于回到了妈妈身边。
“烧啊烧啊烧啊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