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9章 大势所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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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看吧。”狱卒领着陈牧进了一个房间,就在狱中,房中只有几盏煤油灯,好在这会儿是白天,阳光还能透过玻璃窗洒进来。 这间屋子不小,陈牧进来的时候也看见了来探视犯人的家属。 宋国还在的时候,陈牧从未有什么亲戚进过牢房,自然也不知道宋国的大狱长什么样,更不知道宋国当时能不能让家属来见犯人最后一面。 陈牧在狱卒的指引下坐到一张方形木桌旁,狱卒走了,大约是要将陈老爷领过来。 只剩下陈牧茫然的看向窗外。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了能见亲爹最后一面庆幸。 或许不见才好,可有了见的机会,不见,他心里过不去那个坎。 不知等了多久,陈牧才看见了那道已经有些陌生的身影,在他的记忆中,他爹从来都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不像个官,更像个道长,明明鸡鸣狗盗的事都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从未停过,却从不曾因此良心不安。 他总是直着背,挺着腰,仿佛他是世间最清白的人。 而此时此刻,这个曾经宋国的肱股之臣,已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虚弱的老者了。 他穿着灰白色的囚服,手上系着麻绳,跟在狱卒身上,蹒跚着走过来,头发已经花白,胡子不知多少日子没有刮过,乱糟糟的,那双眼睛变得浑浊,在看到陈牧的时候,他眼底似乎还有一闪而过的疑惑。 这个人是谁 陈牧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他已经大变样了,这些年东奔西跑,人干瘦了许多,也黑了,早不见当年养尊处优大家公子哥的模样,他也很少再穿细布棉衣,怕磨坏了,日常穿着的都是棉麻混纺的衣裳。 只有这一头长发,似乎还是曾经的模样。 狱卒将陈老爷带到桌前,指着椅子叫他坐下,开口说:“想来这是唯一会来见你的人,你们好好聊聊,无论以前如何,现在都是最后一面,心平气和些。” 陈牧:“您放心,我只是来送他最后一程。” 听到了声音,陈老爷才惊讶的抬起头,几乎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这是他儿子这是他那个无所事事,无能无用的儿子他以为这个儿子早就死了。 “爹。”陈牧确实如狱卒说的那般,心平气和的看着这个老人。 他想,原来无论曾经多么趾高气扬,大权在握的人,到了这个境地,与常人并无不同。 苍白而颓丧,他或许在后悔,但后悔的一定不是他曾经做过的事,而是后悔没有早一步投诚,没有早些看出阮姐有人君之相。 “娘也判了。”陈牧没有去看陈老爷,“十五年,如果表现的好,或许十年就能出来,娘如今不到四十,五十出来,也还能过些年的好日子,你不用担心,我没什么本事,但养个老娘还养得起。” “她在牢里干活也有工钱,虽然少,但十多年总能攒下来一些。” 陈老爷听着,只是那么听着。 陈牧停下来之后,陈老爷还是没有说话。 两人多年后再见,竟然连父子之情都消失了。 “你知道……你有个幼弟……”陈老爷声音嘶哑,在这个时候,他似乎当真感到了一点羞耻,“他娘是个舞姬,我担心她养不活……” 陈牧知道这件事,在见陈老爷之前他去见过他娘,他娘只是不断的哭,不断的诉苦,天下人都是坏的,都是错的,都在欺负她。 “你走以后,你爹只当没你这个儿子!你可知道他干了什么在外头置了外室,那外室有孕,他连老脸都不要了!叫老家的亲戚认了那舞姬当干女儿,纳进了家里!” “那舞姬不知跟过多少男人!哈!他还以为那是他的种!我呸!养别人的儿子!绿毛龟,活该他替别人养儿子!” “不必担心。”陈牧对那个舞姬,对那个幼弟没有感情,但也没有恶感,“如今有明君在世,只要好手好脚,就一定能养得活自己,甚至孩子。” 陈老爷耷拉的眼皮往上抬,他看着这个脱胎换骨一样的儿子,万千话语只化作一句:“到底还是你看得明白,当年……总归是你比我这个当爹的有眼光。” 陈牧沉默了瞬息。 到了此时此刻,他爹用的还是朝堂上大官的脑子,惦记的还是党争,还是站队。 他爹仍旧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臣子都是皇帝的拥趸,是皇权的拥趸,他们分享皇权,限制皇权,他们的失败,不在于自己做了什么,而是皇帝怎么看待自己。 宋阮之争也不过如此,只是阮军更强,宋国败了,于是宋国臣子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赵侍中就住在离我租的房子两条街外。”陈牧突然说,“阮军将他拿下后,查出他两袖清风,从未贪污枉法,因此家产不曾被封,允他自由身,如今他读了扫盲班,又去上学,还想报效家国……” 陈老爷猛然抬头,他惊声道:“你在说什么!赵惠那个庸才,他——!” 陈牧问他:“爹,你以为的庸才究竟是什么人是于社稷无用的人,还是不会朝堂争斗,不会站队的人” 可陈老爷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只是喃喃道:“怎么会……这怎么可能凭什么他赵惠凭什么他那样的人……如此蠢笨,凭什么!” 陈牧看着他,眼中的怀念已经彻底消失了。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他爹仍旧不会反省,不会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在漫长的自言自语后,陈老爷又一次看向了陈牧,这次他的眼中有了光彩:“还好还好,我是不成了!可你不同,陈家就靠你了,还有你幼弟!子砚、子砚、以前都是爹不对,是爹不好,是爹有眼无珠,看不出你是璞玉。” “如今改朝换代,你却还是清白身,你离家后就到了阮地是不是好!这就好!你比爹有眼光,哈哈哈哈哈哈!我陈家不绝,陈家不绝啊!有你,爹到了地下也足以告慰祖先!” “你去找你幼弟,你带着他,那舞姬只是个贱人,定教不好他,你让他跟着你,你给他启蒙,教他读书,等他大了,你们是亲兄弟,能守望相助,谁都会背叛你,你弟弟定然不会!” “子砚!听爹的话,爹不会害你!” 他越说越癫狂,陈牧木然地看着他,直到他说累了,才轻声说:“爹,我问过了,行刑前你能自己点菜,我记得你最爱吃东坡肉,你得提前说,他们才好准备。” “如今行刑已经不再当众了,今日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这些年我也细想过,咱们父子,父不知子,子不知父,这一世的父子缘分是浪费了。” “来世,无论我是什么,你是什么,咱们都不要再见了。” “你答应我啊!”陈老爷激动地站起来,“你没听见我的话!你答应我啊!你弟弟,你去找你弟弟!” “那是你弟弟!你亲弟弟!你别听你娘的!那舞姬只跟我,只跟过我啊!” 陈牧也站了起来,狱卒走过来,按住了陈老爷的肩膀。 陈牧看向狱卒,他叹了口气:“辛苦你了。” 狱卒也见多了这样的状况,他点点头:“你去吧,如今都是枪决,他不会觉得痛苦,一眨眼就过去了。” 陈牧最后看了眼被狱卒按住后变得乖顺的陈父。 而后毫不犹豫地转头,迈步走向屋外。 他爹这一生,要权力,权力要了他的命。 要儿子,一个儿子与他父子决裂,一个儿子将来也不会承认他是他爹。 他爹忙碌了一辈子,算得清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