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恨妾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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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坤宫内,金炉香冷,绣幄低垂。如懿斜倚在湘妃榻上,面前紫檀小几上,唯置一碗乌沉沉的坐胎药汤,热气混着刺鼻的苦涩,袅袅盘桓。她死死盯着那墨汁般的汤药,忽地伸手捧起,竟不顾滚烫,仰颈便是一气猛灌。药汁淋漓,溅湿了襟前金线牡丹,她也浑然不顾。 一碗见底,她重重将空碗顿在案上,“天公!何故如此不公!”如懿猛地抬头,眼中赤红,泪光点点,却是怒火更甚于悲,“阖宫上下,莺莺燕燕,为何独独薄待于我一个个都得了天眷,怀珠抱玉!偏我福薄,任凭如何焚香祷告,遍寻良方,这腹中竟如石田一般,寸草不生!” 她越说越恨:“本宫如今,怎么就沦落到…要屈尊降贵,去学那些狐媚子的下贱做派谋算去,谋算来,终日里耗尽了心神,学她们献媚邀宠,强作欢颜,效那西子捧心之态,挤出几点清泪来博取垂怜!更可恨是那‘墙头马上’的戏文!昔日只道是市井浮浪,轻佻不堪,如今倒成了唯一的指望!偏要日日排演,时时提醒,指望皇上看了,能念及年少的旧情,念及当年一点真心……好教他能多一分顾惜!” “可是……惢心,你瞧,帝王之心,原就是多情种啊!旧情未冷,新人已至。这六宫粉黛,如三月里御花园的花,谢了一茬,又开一茬,源源不绝地涌进来……他何曾有过半分知足何曾记得半分旧日情谊算来都是痴心妄想,水中捞月!” 言毕,如懿颓然跌坐,浑身力气仿佛被那碗苦药抽空。她下意识地又伸手去摸那空碗,指尖触到碗底冰冷的残渍,猛地一颤,如同被火燎到般缩回。喉间舌根,唯余那化不开的苦涩,一丝丝,一缕缕,冰冷刺骨地往心窝里钻。 惢心蹑足上前,素手纤纤,欲将那细瓷薄胎捧起,一面觑着如懿失神的侧脸,如同哄劝孩提:“主儿……奴婢斗胆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其实……以主儿的才貌品性,纵使……不惦记着那九重凤阙之位,这一生也自有平安富贵可享,何苦……” 话音未落,骤变陡生! 如懿广袖猛地一拂,那空碗直掼在金砖地上,登时四分五裂,碎瓷迸溅如霰!几片锐锋竟溅至惢心裙角。 “住口!”如懿厉声断喝。 她倏然起身,居高临下逼视着跪倒在地、惊骇失色的惢心:“平安富贵你懂什么!” “本宫的姑母!一介庶出之女,亦能登临凤位,母仪天下!彼既行得,我乌拉那拉青樱,焉何行不得!” “我生在这乌拉那拉家,自落地那一刻起,便是为那中宫之位而来!此乃天命攸归,宗庙之托!” 她霍然指向窗外,似见姑母英灵悬于虚空,又似直指九泉之下列祖列宗的灼灼目光:“若安于妃妾之列,庸碌终老,姑母泉下岂不笑煞!笑我枉为乌拉那拉血脉,笑我怯懦无能,笑我竟视泼天富贵、至尊权柄如无物,但求苟且偷安!” “汲汲营营于做个妃嫔,做个妾室,那才是真正的自甘下贱!将乌拉那拉氏百年门楣,尽数践踏在泥淖之中!我岂能容他们如此轻贱于我轻贱于我乌拉那拉氏!” “主儿……主儿息怒!奴婢万死……可奴婢这颗心,实在为着主儿疼啊!”惢心仰起泪痕狼藉的脸,泣声哀恳,“那中宫正殿,九重凤阙,它当真就是好去处么您且看看……如今的皇后娘娘,富察氏贵为元后,名门毓秀,更与皇上有着自幼相伴的鹣鲽情分……饶是如此,您可见她一日真正展眉哪一刻不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那凤座,分明是置于鼎镬之上啊” “啪!” 如懿一掌击在紫檀几案之上:“什么如履薄冰那是她无能!是她自己不中用!” “她那点郁郁郁寡欢,怨得谁来终是自家无魄力,立身不正!终日戴着贤良淑德的假面,心中煎熬算计,偏又畏首畏尾,生生将己憋成个锯嘴葫芦!如此作茧自缚,岂非咎由自取空顶着皇后虚名,内里不过泥胎木偶,虚受香火!供于长春宫内,不过一精致的牌位!” “名门望族又如何簪缨世家又怎样她富察氏骨子里就没长那根承重梁!空有家世,徒有虚名,撑不起那顶九龙四凤的冠子,压不住这六宫粉黛的暗潮汹涌!她根本就不配!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 “她那样的人,心性怯懦,才具庸常,连一己悲喜尚不能主宰,只合做个寻常闺妇,求个举案齐眉!这天家宫苑,原非她应踏足之地!既入此门,坐不稳那高位,便是其原罪!福薄难载,德不配位!” 惢心闻言,身子一颤:“可是……主儿!” “李公公……他、他已为主儿殉了这条命去!江……江太医……江太医为着主儿,前程尽毁,生生被撵出宫门……这难道还不够么!” 如懿端坐不动,缓缓扫过惢心涕泪纵横的脸庞。指尖轻轻捻着帕子上细密的缠枝莲纹,半晌,曼声道:“惢心,你是个明白人,此刻却糊涂了。” “你须得拎清一件顶顶要紧的事——李玉,确乎是忠心为主,为本宫舍了性命,这份情,本宫记在心上,自有他的哀荣体面。” “至于那江与彬……”她鼻中轻哼一声,似有不屑,“此乃他自家贪念炽盛,心术不正!为着一己私欲,妄图攀折宫苑之花!他为你痴心妄想,自掘坟墓,前程尽丧,实乃咎由自取!” “而你,合该日夜惕厉,常怀愧怍之心才是正理!如今,你身处内廷,他在宫外,正好里应外合,助本宫更上一层楼!待本宫……正位中宫,母仪天下,便是尔等苦尽甘来之期!本宫自会体恤下情,亲自为你二人赐婚,成全他这段痴念。彼时凤诏金册,何等风光体面岂不强似如今这般,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仲春时节,御花园本当桃夭柳媚,莺啭燕喃。奈何一场痘疫骤如黑云蔽日,席卷宫闱。连日高烧、脓疱肆虐,夺命无算。宫道之上,常见粗役内监推着独轮车疾行,其上尸骸交叠如薪,唯以破旧芦席草草覆之,席下犹露青黑僵直之手足,惨不可言。秽气混着药气氤氲交缠,中人欲呕。 如懿扶了惢心之手,方自翊坤宫出,欲往养心殿。恰遇一辆运尸车吱呀碾过,腥腐之气扑面。她急以素白绫帕紧掩口鼻,侧身避让,目光掠过车上滚落半边的尸身。那形容虽肿胀污秽,眉眼轮廓却依稀可辨。 “噫”如懿眉尖微蹙,低语惢心,“你瞧那车上,可是慧贤皇贵妃旧日近侍茉心”惢心凝眸细观:“回主儿,确是茉心姐姐。” 如懿望着那远去的板车,喟叹:“昔日慧妃薨逝,她未殉主;满身疥疮,竟也熬了过来……我只道是她命硬,或是克主之身,原来终非百毒不侵的金刚罗汉,今日竟殁于此疫。” 正说着,一位官袍太医领着两名提箱挈囊的小太监,神色仓惶疾步而来。见是如懿,忙不迭打千儿:“给娴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张太医请起。如今宫中情势如何了”如懿虚扶一把。 张太医起身,满面忧惶:“娘娘恕罪!此痘疫来势汹汹,非同小可!京畿内外染者无数,宫禁亦难幸免。其症酷烈,触之即发,热毒攻心,九死一生!且极易过气,病者衣衫器用,乃至一呼一吸,皆可传疫!娘娘凤体金贵,万望珍重,切莫再于宫苑行走,速回宫中闭户为上!稍后自有避秽消毒之苍术、艾草分送各宫,娘娘务命人多多熏燃,以辟疫疠!” 如懿闻言,颔首道:“本宫知晓。有劳张太医,速去料理罢。” 待太医告退,她静立片刻,忽地心念一转:“走。此等要讯,阖宫姐妹皆该知晓,免遭不测。且往御花园去。” 主仆二人遂沿花径徐行。 春景虽好,此刻只觉满目萧然。行至一处假山叠嶂、花木扶疏之地,如懿眼尖,远远瞥见白蕊姬那袅娜身影,正于彼端水榭独坐喂鱼。 如懿佯作未见,携惢心之手,径转旁侧一座藤萝半掩的凉亭。步履从容,语声不高不低,恰可随风度石而去: “方才那车上拖走的,可是茉心”如懿于石凳落座,幽然一叹,语带悲悯,“可怜见的。想她昔日侍奉慧贤皇贵妃,何等体面风光慧贤皇贵妃一心依附中宫,暗地里为娘娘做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之事尤是那桩,恐庶孽乱嫡统,暗行计较,生生害得玫嫔那已成形的龙胎……唉!造孽!可结果如何用罢,不过弃若敝履!任其于咸福宫冷僻一隅自生自灭,临了临了,落得一身恶疮,体面尽失……如今又……” 假山石后,白蕊姬身影骤然一僵,她屏息敛气,悄移莲步,紧贴于一丛茂密的忍冬藤架之后,枝叶缝隙恰可窥见亭中景象。 “……茉心也算命大,染那恶疮竟未死。可惜天不怜悯,终难逃此更烈的痘疫。太医方才言,此疫最是歹毒,凡沾惹痘疹病人衣冠器用之物,十之八九必染此厄,断无生理……” “说起来,中宫那位嫡出的七阿哥永琮,听闻素来孱弱。虽其母有伤阴骘,稚子终究无辜。此番疫疠汹汹,唯愿上天垂怜,佑他平安躲过此劫罢。他那身子骨儿,只怕……经不得这痘毒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