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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我便启程返回蒙古,道阻且长,未可知返蒙后事态如何。只得将你留于天津,待局势稍稳,我便回来接你。”
“玉蓉,吾爱,愿你安好,我心慰之。”
短短一封书信,寥寥无期的等待,他未曾告诉我,他要去哪里,也未曾告之我何时能回来。前路茫茫,道阻且长,他多年在京,返回蒙古后又会遇到什么,谁都不知道。
冷,好冷。
不知不觉中,我已见夕阳落暮。天,要黑了。
身边没有他,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畏惧。一人在天津,无亲,无故。我好害怕。
从未曾想过,他有一天会离开我身边。
一人孤寂地迎来丙辰年,宅子里冷冷清清的。虽然张贴了各种过年时的对联窗花,但我却感受不到一丝过年的气氛。袁世凯决定于今年元旦登基称帝,外面的局势也愈发的混乱了,经常在报纸上看到国内各地中时有发生工人罢工,学生罢课,物价飞涨等消息。
二月下旬,为缓和国内日益强烈的反袁情绪,袁世凯宣布暂缓登基。局势依旧紧张。
三月十一日这天一早,家里便来了客人。我刚梳洗完,徐嬷嬷便急急叩门,“格格,快出来啊,大阿哥来了。”
“大阿哥?”我急忙拉开房门,往楼下走去。
“大哥哥,你怎么来了?”毓薏的到来,我异常惊喜。
从布日固德走后,我特别思念家人,已经三年多没有看到他了。
“二格格。”毓薏看到我,站了起来,笑得有些勉强。剪了头发的他,看起来和我印象中的不大一样。
“府里还好吗?阿玛奶奶好吗?大姐姐(府里管嫂子叫姐姐)好吗?”我一边示意他坐下,一边问着。
毓薏没有说话,他坐下后一直蹙眉。
“还没有用早饭吧?”没等他回话,我便又吩咐去准备他的早饭。
“不,不用了。”他看着我,有些拘束。
我愣了片刻,主动拉着他到餐厅。毓薏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我拉着的衣袖,还是随着我到了餐厅。
“福公,帮大哥哥拿双筷子吧。”他看到满桌子的西式早点,显得更加局促。
“大哥哥,你怎么会到天津来呢?”我将面包上涂了果酱后递给他。
他接过面包,却没有吃,放在了面前的盘子里。
“玉蓉,府里,不好。”他的声音低沉,如不是仔细,几乎不闻。
我正在涂果酱的手,停顿了下来。“府里怎么了?”
毓薏深吸了一口气,才抬头看着我,“你这里,现在能拿出多少钱?”
放下手里的东西,我正色看向他,问道:“府里出什么事情了吗?”
“贝勒府的宅子,卖了。”毓薏话还没有说完,我一下站了起来,将桌上盛满牛奶的玻璃杯碰倒,白色的液体一下在我衣服上晕染开,“什么?”
徐嬷嬷和福公也是一脸的震惊,但徐嬷嬷还是赶紧上前,帮我擦去身上沾染的牛奶。“格格莫急,听大阿哥说完。”
“阿玛和太太都抽上了福寿膏,宅子是托德公处理的,卖给京里一个带兵的头子。但是卖的不多,说是宅子旧了,破损的地方也多,需要大修一番,所以也就得了一万两千个银元。”听他缓缓说着,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那庄子和地呢?”
“府里的开支大的很,阿玛没有俸禄,也没有收入的来源,早就卖出去了。”
我不相信,“府里,府里总有一些古玩字画之类的吧?”
他抬眼看了我,又低下头去,“阿玛不管这些,值钱的东西……都被下人们偷偷淘换了出去,清点的时候才知道,都已经换成了假的摆放在那里了。”
我捂着心口,跌坐了下来,我想我现在的肯定是惨白一片。
才短短的一年多,府里竟然变成了这幅模样……
“府里的几位额娘,拿了钱财后,也都散了,就剩下太太陪着阿玛。”停了片刻,毓薏又接着说道:“现在他们住在我那儿,我将原来的宅子也卖了,换了个小一些的。”
“德公自贝勒府卖了后,也走了。太太身边也就剩下李嬷嬷在照顾着。你大姐姐……你大姐姐回娘家去住了。”
大姐姐回娘家去了?呵,她一定是过不惯‘穷’日子,所以才离开了大阿哥的吧!
“福公,这边还有多少钱?”听他说完后,我已然知道了府里的艰难,如若不是大阿哥的收留,估计阿玛和太太已经是无处可去了吧?
福寿膏!即便是我再不晓事,也知道,福寿膏的价钱不低啊!
福公略想了一下,低声在我耳边说道:“姑爷都给格格留着呢。当时公爷把钱都留给了姑爷,在天津买了这房以后,还余下两万多,现在约摸着还有一万来块吧。”
“大哥哥,你那边需要多少钱?”平日里我也不曾留意这些,所以也就没有个概念。
“一万块。”
一万?“怎……怎么会这么多?”如若是三五千的,我即刻便能做主,但是一下子就要拿出一万多来,这……这些钱都是布日固德的,我一时片刻也不敢都拿出来。
“家里欠了些钱,原用我那宅子借了高利贷,利滚利的,后来卖了那宅子,也是没能还清,便有了这么些。”他说话的时候不敢看我,一直低着头。
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
“遣散下人们的时候,因欠着些月钱和外面用度的开支,拿到卖宅子的钱后,结算下来,便没有多少了。阿玛和太太两人都抽着福寿膏,开支确实……”他说不下去了,从他把自己的宅子卖了,我就能看出来,他已经尽力了。现在我才留意看到,他身上穿着的深蓝缎子面的皮袍大褂已是几年前半旧的款式。
“福公……拿一万块过来吧。”高利贷如果不还,只会越来越多,后面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呢。
“二格格,对不住,哥哥无能……二弟弟和大妹妹那边,我也试着去了趟……”他满脸的愧意,无所适从,话有些说不下去了。
“大哥哥就不要再说这些外道的话了,毕竟都是一家人,你对阿玛和太太,我知道。”以前的时候,我对这位哥哥并没有体会到兄妹的情分。现如今,他能卖了宅子供养着阿玛和太太,我是感激的。毕竟他虽说是养在太太名下,却非亲生,能如此待太太,我已是无话。
至于二阿哥和大格格那边,我也能想得到,他们是不可能会拿出多少钱来的。他们的生母郑氏,本就与太太不睦,现下落了难,更是乐得袖手旁观吧。“二阿哥把郑侧奶奶接走了吧?”
“是。”毓薏叹了口气,显得无奈。对于二阿哥,他也是失望的。
已猜如是,但听到后,心里却依旧不太舒服。
“大哥哥,我想回北京一趟。”思索了片刻,我还是想着能回去看看。
“现在路上不好走,到处都在盘查,你是女孩子,还是不要到处走动的好。”他听到我的话后,不大认可。话中带着关切,语气却是深沉。
“袁大头闹着要登基,各地都在讨伐。连他亲手扶起来的那些个当兵的,现在都是躲着避着他,现在他可谓是众叛亲离了。”毓薏一边愤愤地骂着,一边又为我解释道:“正因为如此,北洋的那些兵匪们,现下到处抢钱占地,搞得到处都乌烟瘴气。”
“我一路上过来,在车上就被盘查了三回。”除了叹气,他亦是没有其他办法。“唉……小小一个警察,竟要我陪着小心去说话。”
我有些不解了,“你到天津也会被盘查?为什么啊?他们怎么这么大的胆子?”
“现在大清国没了,咱们这起子人,都落了势,谁还能顾着谁啊!”
这些事,我是没有体会的,所以没有大阿哥那么大的情绪,但是听他说起来,依旧是气愤难当。不得不承认,他说的,的的确确是事实。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落了架的凤凰不如鸡,形容的也不过如此了吧。
“那我就更要随你回去了!现在天津的局势也不稳定,布日固德也回蒙古去了,我在这儿也没心思待下去。还不如回北京,和你一起照顾阿玛和太太呢。”拿了个煮白蛋子儿递给他,“这边的马车都是现成的,咱不坐火车走,还受他什么盘查?”
想到此,我更加坚定了要回去。
“福公,这边留个人看着宅子,咱们都回去!”
福公没有应我,他蹙眉想了想才道:“格格,这儿就两个人,还是在天津签的活契,留下来奴才不太放心。您要是回去的话,就跟大阿哥和徐嬷嬷一起走也成,奴才就留这儿跟着照顾吧。”
“福公……”他照顾我多年,我是最最信任不过的人了。
“对,福公说的不错,格格,是得留个人守着。”连徐嬷嬷都赞成,那我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看向大阿哥,“那你休息两天,我带你四处看看,然后咱们再一起回北京去,行不?”
毓薏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对我一笑,“就知道你出来念了书,是个主意大的,好吧,那就一起回吧。”他交握着活动了一下手指,“不过,要回去就赶紧收拾收拾,阿玛和太太那边没有人照顾,我不太放心。所以就不在天津待了,明儿个一早,咱们就走吧。”
“好。”应了他后,我又转过头来对徐嬷嬷吩咐:“嬷嬷,那就快收拾东西,咱们明天就回去吧。”
“嗻,奴才这就去。”徐嬷嬷恭声应了,然后才退出门外。当着大阿哥的面儿,他们自然还是把规矩还是做足了。唉,都什么境地了,还守着这些个东西。
福公带大阿哥去客房梳洗一番,我则是跟着徐嬷嬷回房收拾东西。一边整理衣服和要带的用品,一边将一些稍微值钱一些的首饰也装进匣子里。这些是准备带回去交给太太的,布日固德留下的钱,我已经动用了一万块了,他回来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去解释。剩下的,万不敢再去动用了。
听大阿哥描述的样子,估计他那边也剩不了什么值钱的东西了,而打开门来,家里还需要各种的开支。以前我从不关心钱财之物,现在这时候,才知道,钱到用时方恨少,手里头竟然拿不出什么钱来。
我留下交给太太的那部分未带来的嫁妆,现在估摸着,也是没有了的,大阿哥连房子都没能留下,还能剩下些什么呢?现在仅有的,也就是这匣子的首饰了。所幸,里面还有好几样是以前宫里赏下来的,现在大清国没了,倒是不怕拿出去变卖些钱回来。
“嬷嬷……”我坐在床边,手里抱着这匣子首饰,眼睛看着窗外青蒙蒙的嫩叶子。感到好累,心累。
徐嬷嬷听我唤她,将手里折好的衣服放进箱子里面。缓步走到我床边,搬了我梳妆台边的矮凳过来坐下。“格格,知道你难,知道你不易,但是这就是日子埃姑爷总会回来的。贝勒爷和福晋也不用太过担心了,这次咱们去,尽量劝着他们别再抽那福寿膏了,只要断了这福寿膏,那日子总也有好起来的时候。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她的声音柔柔的,缓缓的,让我心里的烦乱也渐渐舒缓了下来。
也许,人在真正无可奈何的时候,除了微笑,也只能微笑了。是啊,这就是日子啊,总要过下去,只要心里存着希望,就会有好起来的那一天。
吩咐了马夫,给槽里填了些熟黄豆。明儿上路,马不吃好可不成。
又交代了宅子里的人,一切安排都听福公的,待大家都领了命,这才歇下。
收拾好行李,第二天一早便启程上路了。临上马车前,我站在门口回望了片刻,回想着来时我和布日固德那兴奋的模样和如今……
无奈的一声叹息,毅然登上了马车。我和徐嬷嬷坐一起,大阿哥坐在对面。他手里拿着近一段时间的报纸,而我则是因为昨晚想的心思太多,不大容易入睡,快到天亮的时候,才囫囵着睡了两个小时,所以现在靠在徐嬷嬷的肩上打盹儿。
在天津城还好,出了天津,车就开始有些颠簸,而我也睡不着了。中午在辛庄简单吃了些东西,便又匆匆上路。大阿哥一直不太放心京里的情况,所以路上赶得紧了一些。
与从北京到天津的时候不同,一路上路过的城镇村落,都显得格外破败萧条。穿着单薄破襖的老人,用满是黑垢的手,端着小半碗的粥坐在路牙边喂着怀里瘦小的孩童。大冬日里穿着草鞋,裹着包袱,背着老人牵着孩子的男人,步履艰难地赶着路,好像随时都要倒下的样子。
远远看去,路边一排排草席盖着什么,有老有少坐在一旁守着。“格格莫看。”马车还没有临近,徐嬷嬷就一把将我搂在了怀中,顺势把绒布的车帘扯上。
大阿哥将另一边的车帘也拉上,他皱起了眉头,他往后敲了敲车壁,在话孔对马夫道:“赶快些,过了这儿再说。”
“唉,好的。”马夫应了一声,然后猛一甩鞭,马车便颠簸地加速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