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日食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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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二十九年十一月初三，午时三刻。 长安城，这座沐浴在煌煌天威之下的雄伟都城，迎来了一个诡异的时刻。 天空中的太阳，那轮原本应该光芒万丈的金色圆盘，其边缘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微小的黑色缺口。 起初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变化。 西市的喧嚣依旧，商贩的叫卖声与顾客的讨价还价声，交织成一曲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繁华乐章。 兴唐格物商号门前，那拥挤的人潮更是有增无减，无数人挥舞着手中的交子，为了那张代表着财富与梦想的“格物凭证”争得是面红耳赤。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黑色的缺口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地扩大。 光线在迅速地黯淡下去。 一股莫名的源自于亘古洪荒的凉意，开始悄然笼罩了整片大地。 “快看！天！天怎么黑了！” 终于有人第一个发现了这恐怖的异象发出了一声充满了惊恐的尖叫！ 这一声尖叫，如同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座城市的恐慌！ 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他们看到了那足以让他们毕生难忘的恐怖一幕。 太阳正在被一个无形的黑色巨兽，一口一口地吞噬！ 白昼正在迅速地退化为诡异的黄昏！ 飞鸟惊慌地从屋檐下飞回巢穴。街道上那原本还在吠叫的犬只也夹起了尾巴，发出了如同呜咽般的悲鸣。万籁俱寂，只剩下那越来越浓重的黑暗与那越来越沉重的人类心跳声。 “天狗食日！是天狗食日啊！” “上天示警！此乃国之大凶啊！” 恐慌如同最猛烈的瘟疫，在百万人的心中疯狂蔓延！无数的百姓当街跪倒在地，冲着那即将被彻底吞噬的太阳拼命地磕头。 更有甚者拿出了家中的铜盆铁锅，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地敲打，试图用这嘈杂的声音，来吓走那吞食太阳的“天狗”！ 整个长安城陷入了一片源自于未知与蒙昧的巨大混乱之中。 而这，正是李治所等待的那个最完美的收网时刻！ 晋王府，书房。 李治并未像外面的愚夫愚妇一般陷入恐慌。只是静静地负手立于窗前，冷冷地注视着那片，正在被黑暗一寸寸吞噬的天空。 他那张一向温文尔雅的脸上，此刻浮现出的是一种近乎于神明般漠视众生的冰冷。 他知道太子李承乾曾在《格物论》中精准地预言了今日的天象。 但是这又如何 知道，不代表能够改变！ 在这足以让天地失色，万民惶恐的绝对的“天威”面前。 任何个人的智慧与预言，都显得是那般的渺小而无力！ 而他将要利用的，正是这份根植于人类灵魂深处的对未知的恐惧！ “殿下……”长孙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声音因为即将到来的最后时刻，而显得有些干涩与颤抖，“时辰已到。” 李治缓缓地转过身。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看了一眼窗外那已经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昏暗景象。 嘴角勾起了一抹残忍的充满了胜利者姿态的冷酷笑容。 他对着长孙冲，轻轻地吐出了那两个早已在他心中演练了千百遍的最终指令。 “动手。” 雪崩开始了。 就在太阳被黑暗彻底吞噬，整个天地都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的瞬间。 兴唐格物商号，以及所有隶属于关陇集团的大小钱庄，在同一时刻如同一台台被启动的巨大战争机器，开始了他们那蓄谋已久的疯狂抛售！ “卖出！所有‘格物凭证’！不计任何价格！全部卖出！” “快！再快！把我们手里所有的存货都给老子扔出去！” 一道道冰冷的指令，在各个商号的后堂之内被声嘶力竭地下达着！ 天文数字般的“格物凭证”，在这一瞬间如同一场毫无征兆的巨大海啸，狠狠地砸向了那个本就因天象异变，而变得极度脆弱与敏感的市场！ 与此同时！ 一个更加致命的消息，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从兴唐商号那紧闭的大门之内传了出来！ “各位！各位客官！东家有令！因天象示警，市场动荡，为保全各位之财产！本店从即刻起暂停……暂停一切交易与兑付！” 一名掌柜在数名膀大腰圆的护卫的保护下，脸色煞白地对着门外早已因为恐慌而变得骚动的人群喊出了这番话。 随即“轰隆”一声巨响！ 兴唐商号，那扇由厚重铁木打造的巨大的门，被无情地彻底关上！ 这是一场策划得天衣无缝的绝杀！ 他们利用日食所带来的巨大的社会恐慌作为掩护！ 以雷霆万钧之势砸盘出货！ 再以“暂停交易”为名，彻底切断了所有投资者的最后一丝出逃希望！ 消息以一种比黑暗降临还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西市！ 那一瞬间。 整个市场从狂热的沸点，毫无过渡地直接跌入了万劫不复的冰点！ “什么！暂停交易了！” “抛售！赵国公他们……他们在抛售凭证！” “我的钱！我……我全部的身家啊！！” 无数在半个时辰前，还沉浸在资产一夜翻倍的美梦之中的投资者，在这一刻，如同被人从头到脚浇下了一盆冰水！ 他们疯了一样地涌向那些紧闭着大门的商号与钱庄，用手，用脚，用身体，疯狂地撞击着那坚不可摧的大门！ 看着自己手中那张，刚刚还价值千金，此刻却瞬间变得比一张厕纸还要廉价的“格物凭证”，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绝望哀嚎！ 踩踏！ 哭喊！ 咒骂！ 斗殴！ 整个西市，那条曾经承载了无数财富梦想的繁华长街，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一座充斥着绝望、疯狂与毁灭的……人间炼狱！ 李治的阴谋，似乎已经以一种最完美，也最残酷的方式达成了。 他成功地刺破了这个由他亲手吹起来的泡沫。 而所有因此而产生的怨恨、怒火与绝望，都将如同最凶猛的洪水，毫无悬念地涌向那个一手缔造了“格物”神话的……始作俑者——大唐太子，李承乾！ 绝望如同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了西市。 在那紧闭的商号大门前，一个家道中落，将全部希望都寄托于此的世家子弟，看着手中那叠，已经变得毫无意义的凭证面如死灰。 他缓缓地抽出腰间的佩剑，眼中失去了所有的神采，颤抖着横在了自己的颈上。 死亡似乎成了这场幻梦破灭之后唯一的解脱。 而就在那冰冷的剑锋即将划破他颈动脉的瞬间！ “当——！！！” 一声清脆悠扬，却又充满了奇异穿透力的锣响，突然从西市中央，那座最高大的建筑——“波斯珍宝行”的顶楼之上，敲响！ 这声锣响并不响亮。但在这片被哭喊与绝望，所彻底淹没的嘈杂地狱之中，却显得是那般的特立独行清晰可辨！ 如同在最深沉的黑夜里，亮起的第一缕……黎明之光！ 所有的人，无论是在哭嚎的，在咒骂的，还是在寻死的，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了头向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过去！ 只见在那座充满了异域风情的三层高楼的顶层露台之上。 粟特商人康苏密，身着一袭华贵的紫色波斯锦袍，在一众身材魁梧，手持弯刀的胡人护卫的簇拥下，缓缓地走了出来。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有的只是一种如同在欣赏着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剧般的平静与从容。 他走到露台的边缘，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下方那如同炼狱般的景象，与那无数双充满了绝望、疯狂、与最后一丝期盼的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被催动得洪亮而又沉稳的声音，宣布了一个足以让整个长安都为之石化的消息！ “奉！” “大唐太子殿下令！” “即刻起！我‘大唐皇家西域总商会’，将于西市之内设立一百个兑换点！” “无限量收购，各位手中所有由‘兴唐格物商号’，所发行的一切凭证！！” 那一瞬间。 整个嘈杂的西市，陷入了一种诡异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宛如“神谕”般的宣告，震得是头晕目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无限量……收购！ 在这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将其视若废纸的时刻！ 这……这是真的吗 还是又一场更加残酷的骗局！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爆发出了一阵更加巨大，充满了质疑与愤怒的咆哮！ “骗子！你们拿什么收！” “兴唐商号，都已经关门了！你们凭什么！” “不要再骗我们了！！” 面对下方那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一般的汹涌民意。 康苏密只是微微一笑。 那笑容里充满了一种掌控一切的绝对自信。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手，轻轻地，拍了三下。 “啪！啪！啪！” 掌声，清脆。 而随着这三声掌声落下。 一百辆早已静静地等候在西市各个入口，车身被厚重的油布，蒙得严严实实的四轮马车，在数百名身披重甲的唐军士兵的护卫下同时发动！ “轰隆隆……” 沉重的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如同闷雷滚滚般的轰鸣！ 在那数万双充满了震惊与疑惑的目光注视下。 这一百辆神秘的马车，缓缓地驶入了西市，在那一百个早已准备好的兑换点前停了下来！ 随即在康苏密无声的挥手示意下。 数百名唐兵，齐齐发出一声怒吼，伸手猛地扯下了那覆盖在马车之上的厚重油布！ 那一刻。 天地仿佛都失去了颜色！ 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因为他们看到了，足以让他们永生永世都无法忘怀的璀璨光芒！ 黄金！ 白银！ 马车之上，装载着的不是任何的丝绸，不是任何的瓷器！ 而是一箱箱！一锭锭！一座座！ 由最纯粹的，最不讲任何道理的黄金所堆砌而成的……移动金山！！！ 在那刚刚才开始从日食的阴影中逐渐恢复光亮的天光照耀之下！ 刺目耀眼的金色的光芒！与圣洁华美的银色光辉！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充满了无可匹敌的财富洪流！ 狠狠地冲刷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球与灵魂！ “就凭这个！” 康苏密的声音如同神明的最终审判，从高天之上轰然砸下！ “太子殿下有令！” “‘格物’的价值永远也必须与黄金直接挂钩！” “任何脱离了实体财富的金融，都是空中楼阁！都是骗局！” “今日！凡持有‘兴唐格物商号’凭证者！一张百贯面值的凭证，我等便用十两黄金，当场兑付！” “童叟无欺！” “绝无……上限！！！” “轰——！！！！！” 如果说之前的金融崩溃是地狱。 那么此刻便是天堂！ 整个西市在经历了，长达数个呼吸的死一般的寂静之后。 猛然爆发出了一阵比之前任何一次狂欢，都要更加疯狂！更加歇斯底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 “天啊！是真的！是真的黄金啊！”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万岁！！” “快！快去兑换！晚了就没了！” 人们疯了一样地从绝望的深渊之中，爬了起来！他们挥舞着手中失而复得的“财富”，如同参加一场最神圣的朝圣一般，向着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兑换点疯狂地涌了过去！ 而他们口中，充满了感激的疯狂的唾骂对象，也瞬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狗娘养的兴唐商号！竟然想骗光我们的血汗钱！” “还有赵国公！枉为国之柱石！竟然做出此等背信弃义的无耻之事！” “跟太子殿下比起来！他们简直连坨屎都不如！” 民心在这一刻以一种最无可逆转的方式，完成了最终的向背！ 李承乾，用最真实的财富，在这场由李治精心导演的废墟之上，为自己也为“格物”，建立起了一座金光闪闪，永不倒塌的……丰碑！ 晋王府，书房。 那扇由名贵紫檀木打造的窗户，依旧敞开着。 只是窗外那片曾经在李治眼中，象征着“天助我也”的昏暗天空，此刻却显得是那般的讽刺。 他静静听着身前那名，早已吓得是魂不附体的心腹，用一种近乎于梦呓般的颤抖语调，汇报着西市那惊天动地的大逆转。 “金……黄金……殿下……到处都是黄金……” “那个叫康苏密的胡商，就好像会凭空变出金子一样！他……他带来了一百车！整整一百车啊！” “完了……我们……我们抛出去的所有凭证，都被他们用黄金和白银，给……给全数吃下了……” “现在整个长安城，都在……都在骂我们……骂国公爷……他们，都在歌颂……歌颂太子殿下……” 李治听着，听着。 他那张一向自负于能将天下人心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俊秀脸庞，一点一点地惨白如纸。 如遭雷击！ 他无法理解！ 想不通！ 李承乾远在万里之外的西域！他是如何能够精准地预判到自己发动总攻的具体时间！ 又是如何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调动起如此庞大，如此恐怖的一笔黄金储备，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自己致命的一击！ 这已经不是计谋了。 简直是妖术！是神鬼莫测的，未卜先知！ 他输了。 输得莫名其妙。 输得一败涂地。 而就在此时，天空之中，那轮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太阳，其边缘开始缓缓地绽放出一缕金色的光芒！ 那光芒虽然还很微弱。但它却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刺破了黑暗，驱散了阴霾，为这片刚刚经历了末日般恐慌的大地，重新带来了希望与光明！ 黑暗正在退去！ 光明正在重临！ 长安城内那刚刚才经历了一场从地狱到天堂的金融拯救的百万军民，此刻又亲眼目睹了这与太子殿下，早已传遍了整个京师的《格物论》之中，那关于日食，“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分毫不差的“神之预言”！ 那一瞬间！ 一种比黄金还要璀璨，比权力还要令人敬畏，名为“信仰”的力量在所有人的心中轰然爆发！ “神了！真的神了！” “太子殿下，真的是神仙下凡啊！他竟然真的连天机都能算到！” “什么天狗食日！什么上天示警！这分明是太子殿下，早就告诉过我们的‘天道规律’啊！” “我等凡夫俗子愚昧无知，竟然还敢怀疑太子殿下！罪过！罪过啊！” 无数的百姓，自发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们不再去敲打那可笑的铜盆。 而是整理衣冠，面朝东方那皇宫的方向，神情肃穆地跪倒在地，行了一个最庄重的五体投地大礼！ 他们不是在跪拜储君。 是在跪拜一位，能够洞悉天地掌握真理的“圣人”！ 这一刻！ 李承乾在民间的声望彻底被完全神化了！ 这是思想的最终胜利！ 而就在这万民膜拜，信仰汇聚的神圣一刻！ 最后的那记足以压垮一切的重锤也如期而至！ “驾！驾！驾——！！！” 一骑背插三根猩红翎羽的信使，精准地配合着天光准时上演，从西边的驿道尽头疯狂地疾驰而来！ 他那因为极度的亢奋与疲惫，而嘶哑到几乎要破音，充满了无上荣光的咆哮声响彻了整个劫后余生的朱雀大街！ “西域大捷——！！！” “天竺——大捷——！！！” “吴王殿下奉太子令，于昆仑山达坂隘口，以五百新军设伏！” “一阵而全歼敌寇……五千余众！！！” “昆仑关隘，已然被我大唐天兵彻底攻破！” “通往那富庶的天竺大陆的南下之路……” “已然为太子殿下彻底洞开！！！” 如果说之前的金融反转，与日食的应验，还只是让李治感到了智商上的碾压与精神上的崩溃。 那么这最后一份如同神话般的辉煌军报。 便如同一座实实在在，无可匹敌的巨大山脉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了他那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之上！ 金融！ 天时！ 战功！ 文治！武功！ 他在每一个引以为傲的战场上，都被李承乾以一种最彻底，最不容置疑的碾压姿态击败了！ “噗——！！！” 晋王府，书房之内。 李治听着窗外那如同山呼海啸一般，疯狂地歌颂着太子李承乾赫赫功绩的巨大声浪。 他再也支撑不住了。 只觉得喉头一甜，随即猛地一口滚烫的鲜血从他的口中狂喷而出！ 那鲜红的血，如同最妖艳的桃花洒满了他面前那张，还详细地记录着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绝杀阴谋的……雪白宣纸。 他败了。 彻彻底底地败了。 黑暗已经退去。 而属于他的那场黄粱美梦，也终于醒了。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