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长安的清算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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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食的阴影早已散尽。 长安城重新沐浴在明媚而温暖的阳光之下。 然而对于某些人而言，真正的黑暗才刚刚降临。 晋王府那座曾经车水马龙，宾客盈门的显赫府邸，如今却是一片死寂。 厚重的朱漆大门，被两道由皇帝亲笔书写的封条交叉封死。 门外一队由百骑司精锐组成的禁军取代了原本的王府卫队，面无表情地肃立着，隔绝了内外的一切联系。 府邸深处，李治正独自一人跪坐在冰冷的佛堂之内。 他面前青灯古佛，香烟缭绕。 他那张曾经足以让无数长安少女为之倾倒的俊秀脸庞，此刻却是一片毫无血色的蜡白。 眼中再无半分往日的温润与睿智，只剩下一片如同死水般的空洞与麻木。 就在昨日，一场来自于甘露殿的雷霆之怒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姿态轰然降临。 李世民并没有如很多人预想中那般，直接将这位险些颠覆了整个帝国经济的皇子废为庶人。 有时候，活着比死亡是更残酷的惩罚。 皇帝的旨意，写得异常冰冷而又充满了羞辱性。 ——“晋王李治，心性浮躁，贪欲过盛，德不配位。” “为磨其心性，净其欲念，着即日起，于晋王府内闭门思过，日日诵经礼佛，无诏不得出府半步！其所有代太子监国之权，一应悉数收回！” 这等于是一道政治上的“无期徒刑”。 没有剥夺李治的王爵，却剥夺了他，作为一个政治生物的所有未来与希望。 让他只能在这座华丽的牢笼之中，与青灯古佛为伴，日复一日地去咀嚼自己那惨败的苦果。 而相较于李治近乎于“软禁”的惩罚。皇帝对于此案的另一名主谋——赵国公长孙无忌的处理，则显得更加的不动声色，却也更加的……诛心。 李世民没再追加任何政治上的罪名。甚至还“仁慈”地派了御医，去为这位“受了惊吓”的国舅“调理”身体。 但是另一道由中书省直接下达，并由大理寺与皇家钱庄，联合执行的旨意，却狠狠地捅入了整个关陇集团的心脏！ ——查封“兴唐格物商号”，对其所有资产进行“破产清算”！ 赵国公府内，那间曾经见证了无数阴谋诞生的密室里，此刻气氛压抑得如同坟墓。 长孙无忌一夜白头。 他无力地瘫坐在主位之上，看着手中那份由大理寺卿孙伏伽，亲自送来的清算报告。 那上面每一个用朱砂笔写下的名字和数字，都如同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入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经查，原长孙氏名下，位于长安城南的‘长乐原’地三万亩，因以‘活契’之形式抵押于‘波斯珍宝行’，到期无力赎回。现判定其所有权归‘波斯珍宝行’所有……” “经查，原宇文氏名下，位于西市的‘同盛和’布行等三十七间核心商铺，因，以‘活契’之形式，抵押于‘郑氏商号’，到期，无力赎回。现依法……” “经查，原赵国公府名下，位于关中，用以炼铁之煤山七座，铜矿三座……亦，以‘活契’形式……” 那份由康苏密精心设计，看似“仁义无双”，在此刻终于露出了它最狰狞也最致命的獠牙！ 它让这场，本该是血淋淋的财富掠夺，变成了一场无可指摘的合法“商业行为”！ 长孙无忌和他麾下那些被猪油蒙了心的盟友们，亲手将自己最肥美的血肉，一块又一块地割了下来，送到了敌人的餐盘之上！而如今，他们甚至连喊一声“疼”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这一切都是他们“自愿”的！ “辅机兄！辅机兄！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是翼国公秦琼的儿子秦怀道！在之前的阴谋中，被长孙无忌当成“吉祥物”推到台前的武将勋贵，此刻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冲了进来！ “我的天爷啊！俺一辈子的积蓄，在城郊，准备给儿孙们传家的几千亩地啊！就这么……就这么没了啊！”秦怀道坐在地上，拍着自己的大腿哭得像个孩子。 然而就在此时，一名管事匆匆来报。 “国公爷！宿国公！秦将军！宫里……宫里来旨意了！” 圣旨宣读。 李世民对于秦怀道等人，这些被蒙蔽的“从犯”处理得却是异常的“宽宏”。 圣旨中只是不痛不痒地申斥了他们几句，“有勇无谋，轻信奸人，险些酿成大祸”，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随即更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那西市的新晋“财神”，粟特商人康苏密竟然也派人传话来了！ 康苏密表示，他对各位国公的遭遇“深感同情”。并“主动”提出，愿意以一个相对公道的“市场价”，回购他们手中，那些因为抵押而损失的部分产业！ 这种充满了“人情味”的“区别对待”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刀，瞬间便斩断了关陇集团内部本就脆弱不堪的联盟关系！ 秦怀道立刻便停止了哭嚎。他从地上一跃而起，用一种看“仇人”般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早已面如死灰的长孙无忌！ “好啊！长孙无忌！俺算是看明白了！”他指着长孙无忌的鼻子破口大骂，“俺们当你是自家人，你他娘的却拿我们当夜壶！有好事的时候，没见你想到我们！这捅出了天大的窟窿，要赔钱了，你倒把我们给推到最前面！” “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呸！” 秦怀道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他要去找那个“仗义”的胡商，去挽回自己的损失了！ 联盟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所有被长孙无忌，拉下水的盟友们，在这一刻都用一种最决绝的方式与他划清了界限！ 他们都看清了，这位所谓的“百官之首”为了满足自己外甥的私欲，不惜将所有信任他的人都拖入深渊！ 密室之内只剩下了长孙无忌一人。 看着手中那份，记录着关陇集团数代人积累却已十不存一的清算报告。 他输了。 输掉了天文数字般的金钱。 输掉了经营了一辈子的政治盟友。 更输掉了作为“帝国元老”，那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丝……威望与体面。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墙壁上那面古朴的铜镜。 镜中映出的，是一个他自己都感到无比陌生的头发，在短短一夜之间便已尽数花白的苍老之人。 一个属于门阀世家以血缘和门第便能轻易掌控朝堂的时代。 在今日这场无声的金色的清算之中。 被彻彻底底地划上了一个血淋淋的句号。 当旧世界的残骸，还在长安城那冰冷的清算风暴中，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之时。 新世界的骨架，已经迫不及待地在胜利者的废墟之上，开始了它那充满了生机与力量的野蛮生长。 这场金融大战，最大的赢家粟特商人康苏密，一夜之间从一个在长安还略显神秘的西域富商，一跃成为了足以与那些，千年世家平起平坐的顶级资本巨鳄。 然而他并没有沉浸在这泼天的富贵之中。 在清算日之后的第三天，便以太子殿下在西域的全权商业代表之名，向整个长安城宣布了一个更加石破天惊的消息！ ——“大唐皇家西域总商会”正式挂牌成立！ 这个名字听起来便充满了无上权势与财富气息的庞大商业帝国，其构成更是极具深意。 康苏密当着所有被他邀请而来，长安城内所有有头有脸的商贾与勋贵的面公开宣布，总商会将整合太子殿下在西域的全部商业利益，以及此次在长安通过“合法收购”，所获得的所有实体产业，包括但不限于，关中良田十万亩，东西两市核心商铺三百间，江南丝绸茶山庄园五十座，以及足以控制整个大唐钢铁命脉的数十座顶级铁矿与煤山！ 而其内部的“股权”分配更是在长安的政商两界掀起了一场剧烈的地震！ 太子殿下将以其所拥有的全部“格物”专利技术与“皇家”的无上信誉作为入股，占据总商会四成的股份成为其当之无愧的最大股东！ 康苏密以及以郑氏商号为首的那批在此次金融大战中嗅觉敏锐，紧跟太子步伐，赚得盆满钵满的“新贵”商人们将共同占股三成！ 而那最后的，也是最令人眼红的三成股份，则被康苏密以一个近乎于“赠予”的超低价格，“定向”配售给了那些在此次金融大战中，始终保持中立，甚至在暗中，帮助过东宫的新兴勋贵，和以戴胄为首的部分开明派文官的家族！ 这个分配方案，其背后所蕴含的那赤裸裸的政治意图昭然若揭！ 它标志着一个全新的，庞大利益共同体在长安城正式宣告诞生！ 这个共同体的核心，是手握“最高权力”与“核心科技”的太子！ 它的骨架，是以康苏密为代表的新兴的“国际资本”与以郑玄为代表的“本土实业资本”！ 血肉则是那些急于寻找新靠山的新兴军功勋贵与看好新政未来的开明派文官！ 这个以“利益”为纽带，以“格物”为驱动以“资本”为武器的全新联盟，将如同一头刚刚诞生的巨兽，彻底取代那早已腐朽不堪以血缘和门第为基础的旧有的关陇集团！ 成为长安城中，一股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新兴政治力量！ 而就在这个庞大的商业帝国，刚刚完成其构建的当天。 康苏密便代表太子殿下，向整个大唐丢出了第一颗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重磅炸弹！ 他履行了太子之前的“承诺”。 将那款被长安人传得神乎其神，效率足以提升百倍的“新式纺织机”，其完整的核心构造图纸向全公众免费公开！ 并且总商会还同时宣布了一项名为“星火计划”的扶持方案！ ——任何大唐的子民，无论你是世家，还是庶人。 只要愿意建立“棉纺工坊”，致力于发展大唐的棉布产业。 总商会都将为你提供最长可达三年，利息，低至一成的“创业贷款”！ 以及由格物院匠师，亲自下场指导的全方位“技术支持”！ 无数在之前的金融泡沫中，倾家荡产，血本无归的百姓和商人，仿佛在绝望的深渊之中，看到了一缕从天而降的金色阳光！ 疯了！ 彻彻底底地疯了！ 之前他们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凭证”而疯狂。 而现在是为了这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的“实业”而疯狂！ “建！砸锅卖铁，也要建工坊！” “图纸是公开的！总商会还肯借钱给咱们！这……这简直，就是太子殿下，在追着往咱们嘴里喂饭吃啊！” “还等什么！我大舅家的后院就空着！明天就给我改成棉纺工坊！” 一股前所未有的建设狂潮，以一种近乎于野蛮的姿态，在长安城以及其周边的数十个州县轰然兴起！ 无数在金融战中破产的百姓，摇身一变成为了工坊里的第一代“产业工人”。 无数血本无归的小商人，则咬着牙，将自己最后的一点本钱，投入到了这场由太子殿下亲自背书的“工业革命”之中！ 一座座简陋，却又充满了生机与希望的“棉纺工坊”，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在关中的土地上拔地而起！ 曾经只属于少数权贵的“资本游戏”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破！ 取而代之的是一场由千千万万普通民众，共同参与的实业兴邦伟大浪潮！ 长安的空气中，那股充满了投机与贪婪的虚浮的金融味道渐渐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朴实，却也，更加充满了力量感的机器的轰鸣声与工人的号子声！ 当长安城正因为那轰轰烈烈的“棉纺革命”而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充满了工业气息的勃勃生机之时。 那份记录着京师这场惊天剧变的详细奏报，也终于跨越了数千里的漫漫黄沙，送抵了天竺。 中军帅帐之内，李承乾正静静地听着信使的汇报。 从李治的吐血禁足，到长孙无忌的割肉断腕；从，关陇集团的土崩瓦解，到，“皇家西域总商会”的横空出世；再到那已经开始在关中平原上遍地开花的棉纺工坊…… 这一桩桩，一件件，足以让任何一个胜利者都为之心潮澎湃，欣喜若狂的辉煌战果。 从信使的口中被一一道来。 然而李承乾的脸上，却始终古井无波。 他没有丝毫的喜悦。 仿佛信使口中，那个决胜于千里之外，以一人之力，便将整个长安的顶级门阀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天纵奇才”并非是他自己。 而他刚刚赢得的也并非是一场足以奠定国本的旷世豪赌。 直到信使汇报完毕。 他才缓缓地抬起头，对着一旁那早已激动得满脸通红的长史马周，下达了他对长安这场大捷的，唯一一道也是最后一道指令。 “传信给戴胄。” 他的声音平静而又充满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告诉他，稳住局面，发展实业。” “钱不是目的。” “人才是。” 说完，他便将足以让长安城无数人为之疯狂的捷报，随手放在了一旁。 仿佛只是一份再也无需多看一眼的过期卷宗。 目光重新投向那副巨大无比的世界地图。 因为他知道。 长安的游戏，已经结束了。 而真正属于他的，那场更加宏大，也更加血腥的战争才刚刚要拉开真正的序幕！ “殿下！” 就在此时，帐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波斯公主伊兰那张一向镇定自若的绝美脸庞之上，此刻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 “出事了。”她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刚刚收到了‘光明会’从中亚传回的最高等级的紧急密报！” “哦”李承乾的眉毛，微微一挑。 “大食帝国，”伊兰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在得知了高昌城破与达坂隘口惨败的消息之后。” “并没有像我们预想中那样暴跳如雷，立刻向安西增派援军。” “他们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沉默。” “而就在三日前。他们的哈里发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寒而栗的命令！”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了一个足以让帐内所有将领都感到头皮发麻的名字。 “阿姆尔伊本阿斯。” 听到这个名字，即便是对大食帝国内部，还不是非常了解的薛万彻等人，也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因为这个名字在近十年来，对于整个中亚，乃至更西方的拜占庭世界而言都如同“魔鬼”的代名词！ 狡诈、残忍、冷静、多智。 他是大食帝国最负盛名的常胜统帅！是以区区数千骑兵，便敢深入敌后，搅得天翻地覆的“沙漠之狐”！ 更是那个亲手终结了埃及那长达数千年的法老与罗马统治，将其纳入帝国版图，不世出的传奇名将！ “根据情报。”伊兰的脸色无比凝重，“大食哈里发，已经将阿姆尔从与拂菻帝国交战的西线战场紧急抽调了回来！” “并将整个帝国东方所有可以调动的兵马，其最高指挥权都全权授予了他！” “与他一同被调回东线的还有大食帝国最精锐，号称‘真主之鞭’的哈立德重装骑兵军团！” “殿下，我们这一次所要面对的不再是那些贪婪的商人和乌合之众的佣兵了。” “而是整个大食帝国最锋利的……‘剑’！与最聪明的……‘大脑’！” 这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让帐内那刚刚还因为大捷而略显轻松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之色。 真正的对手终于要登场了。 可李承乾在听完这一切之后。 脸上却缓缓地露出了一个与周围那凝重气氛截然不符，充满了兴奋的笑容！ “好。” 他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字。 “好得很！” 走到了那副巨大的世界地图之前。 他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代表着“阿姆尔伊本阿斯”的名字之上。 他知道。 长安的“游戏”，已经彻底结束了。 而一场真正赌上了两个正处于上升期的，伟大文明的国运与未来的更加宏大也更加血腥残酷的巅峰对决。 才刚刚要拉开它那壮丽无比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