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父亲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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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阳光已经有了几分力道，晒得人脊背发暖。 苏晚正坐在院门口的小凳上，就着明亮的光线缝补顾铁生磨破的褂子，针脚细密均匀。 顾红秀趴在一旁的小桌上写字，院子里安静而祥和。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却显得有些佝偻的身影，迟疑地停在了顾家院门外，挡住了那片阳光。 苏晚抬起头，逆光中，她眯着眼辨认了片刻，才不确定地开口：“爹” 来人正是她的父亲，苏老大苏大山。 他穿着一身沾满灰渍，洗得发白几乎透亮的蓝色劳动布工装，肩膀上还打着两块深色的补丁。 一张被风吹日晒刻满深纹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挥之不去的郁结与窘迫。 他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鼓鼓囊囊的，似乎塞了不少东西。 看到女儿明显隆起的小腹和红润了不少的气色，苏老大明显愣了一下，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 那里面有久未见面的生疏，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恍惚（似乎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有显而易见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尴尬和愧疚。 他那婆娘和继女做下的好事，让他在亲家面前，简直无地自容。 “嗯。”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目光不敢与苏晚对视，慌乱地扫过院子，看到闻声从屋里出来的周氏和李素娟，更是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下意识地将那个破旧的帆布包往身后藏了藏。 “听……听说衍之出事了我请了假，回来看看。”他声音粗哑，带着常年抽烟和很少开口说话的沉闷。 周氏和李素娟站在屋檐下，看着这个不速之客，脸上的表情都淡了下去。 周氏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李素娟则扯了扯嘴角，连个客套的笑脸都挤不出来。院子里原本温馨的气氛瞬间冷却了几分。 “劳你大老远跑一趟。”周氏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衍之没事了，部队来了信，报了平安。” 苏老大显然没料到是这个结果，猛地抬起头，脸上闪过如释重负的惊喜，但随即那惊喜又被更浓重的窘迫所取代。 好消息反而让他更显尴尬，他搓着一双布满厚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黑泥的大手，黝黑的脸上涨得有些发紫，讷讷道：“没……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就好……”他重复着这几个苍白的词语，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午饭吃得极其沉闷，桌上摆着简单的青菜和窝头，唯一算得上荤腥的是一小碟苏晚腌的咸鸭蛋，流着金黄色的油。 苏老大几乎将头埋进碗里，吃得又快又急，几乎不敢夹菜，仿佛只想赶紧结束这难熬的时光。 他偶尔偷偷抬眼飞快地瞟一下女儿，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一种陌生的惊愕。 眼前的苏晚，和他记忆中那个总是缩在角落，头发枯黄，眼神躲闪，动不动就挨赵金花骂的姑娘，几乎判若两人。 虽然身形依旧胖硕，但脸色健康红润，眼神清澈沉稳，说话行事落落大方，甚至能感觉到顾家婆媳对她那种下意识的维护和重视。 这种变化让他心惊，更让他无地自容。 饭后，苏老大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趁着周氏和李素娟收拾碗筷的功夫，对苏晚低声道：“晚丫头，你……你出来一下。” 苏晚跟着他走到院墙根下那棵老枣树旁，枣树刚刚抽芽，嫩绿点点。 苏老大背对着院子，佝偻着腰，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用洗得发白的手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 那手帕边缘已经毛糙却干净，他笨拙地几乎是硬塞到苏晚手里，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拿着！”他声音干涩，不敢看女儿的眼睛，“爹没本事，在外面也没挣下啥钱，别亏着自己和孩子。” 苏晚捏着那个小包裹，入手是几分硬币的硌人感和纸票的柔软。 她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是零零碎碎、不知道攒了多久的毛票和可能几两珍贵的粮票。 这恐怕是他从牙缝里省下来，原本或许是想买包好烟，或者喝口劣酒解乏的。 看着父亲身上那件破旧得几乎遮不住风寒的工装，看着他黝黑脸上深刻如刀刻的皱纹，尤其是那双粗糙变形布满老茧和裂口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泥土与机油的大手，苏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 原主对这个父亲的感情很复杂。 有怨恨他的懦弱和不管不顾，也有那么一丝残存的对父爱的卑微渴望。 记忆里，他常年在外做最苦最累的水利工程或建筑活计，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也总是沉默地蹲在门口抽烟。 对赵金花苛待原主的行为，大多时候是视而不见，偶尔会在她挨打后，偷偷塞给她半块干粮，然后很快又被赵金花的骂声吼得缩回头。 恨吗似乎有，但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压弯了脊梁，连表达关心都如此笨拙狼狈的男人，那恨意又显得有些苍白。 爱吗实在谈不上。更多的是一种隔着遥远距离的淡淡的酸楚和无奈。 “爹，我挺好的，真的不用。顾家对我不错。”苏晚想把那带着他体温和汗味的小包裹塞回去。 她现在有能力改善生活，不想拿他这可能是从嘴里省出来的血汗钱。 “拿着！”苏老大却突然激动起来，猛地按住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他抬起眼，第一次正视苏晚，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恳求的哀伤，“拿着！听话！爹对不住你，让你……哎！” 他终究没能说出赵金花的不是，也没能表达出更深沉的歉意，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无比包含了无数无奈和自责的叹息。 他像是害怕再停留一刻就会彻底崩溃，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回院里，对着屋檐下的周氏和李素娟含混地说了句“走了”，便头也不回地、逃也似的大步离开了顾家院子。 那背影，仓皇而落寞，仿佛背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苏晚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布包，望着父亲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村路拐角的背影，春日暖阳照在身上，却感觉心里有些地方，凉丝丝的。 原生家庭带来的创伤和复杂情感，并非一碗水端平的道理就能化解，也并非这区区几毛钱就能弥补。 但这一份迟来的沉重的包裹着无尽愧疚与笨拙的关怀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终究还是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无法忽视的涟漪。 她默默地将小包收好。 这份心意，她得领，生活的复杂面貌，人性中的灰暗与无奈，正以一种更深刻的方式，在她面前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