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金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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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 墨汁顺着狼毫笔尖,悬停。 一滴。 啪—— 在摊开的竹简上,晕开一个刺眼的黑点。 刘彻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 殿内,死寂无声,连炭火哔剥的轻响都显得格外刺耳。 韩嫣跪伏于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甚至不敢呼吸。他能感觉到,那凝固的空气里,盘踞着帝王无声的审视与权衡。 寻回太后失散多年的长女。 这是泼天的功劳。 是孝感动天。 但,这也是在亲手揭开王娡太后最深、最不堪的疮疤。 那个她从未提起,也绝不容许旁人提起的,嫁作人妇、生儿育女的过去。 韩嫣此举,是献媚,也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他便是陛下最贴心的孝臣,一步登天。 赌输了……他不敢想。 刘彻的目光穿透窗棂,望向遥远的长乐宫方向。 母后。 他想起了她近来日渐枯槁的神色。 想起了那双曾经只为他闪耀着骄傲光芒的眼睛,如今,却只剩下戒备、疏离,甚至……恐惧。 或许,一份迟来的亲情,能弥合这道裂痕 此事若成,天下臣民,谁不赞他刘彻纯孝这份名声,于他刚刚稳固的皇权而言,是最好的基石。 利,大于弊。 刘彻心中天平缓缓倾斜,薄唇微启,正欲开口。 “陛下!!” 一声雷霆般的疾呼从殿外炸响,悍然击碎了君臣间微妙的平衡。 卫青甲胄在身,未及通传,已如一道黑色旋风冲入殿内。 他单膝跪地,沉重的盔甲与地面碰撞,发出“哐”的一声闷响。 “边关八百里加急!” 那股扑面而来的铁血煞气,冲得韩嫣一哆嗦,整个人匍匐在地,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里。 刘彻的眼神瞬间从家事中抽离,变得锋利而冰冷。 “讲!” “伊稚斜单于震怒于子文西逃之事,已于关外屯兵十万!” “其先锋部队,正沿边境线,疯狂掳掠我大汉子民!” “竖子!安敢如此!” 刘彻胸中怒意如岩浆喷涌,一掌重重拍在案几上,满桌竹简哗啦啦滚落一地。 卫青深吸一口气,声音愈发沉毅如铁。 “还有……” “匈奴人,已将璇玑公主的遗体从坟墓里挖了出来……挫骨扬灰。” “……” 一瞬间,宣室殿的空气被彻底抽干。 刘彻霍然起身。 那股积郁的怒火,混杂着家事的烦躁与国事的屈辱,在他胸膛里疯狂冲撞,让他整个人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 一个,是撩拨他内心私欲的媚臣。 一个,是带来国仇家恨的将军。 家与国,私心与公义,在这一刻被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逼他抉择。 他的目光最后落回韩嫣身上,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起伏,却让韩嫣从骨子里感到战栗。 “此事,你去办。” “悄悄地去,把人平安带回来。” “不要声张。” 韩嫣如蒙大赦,心中却又涌起一阵失落。他期望中的嘉许没有到来,只有一句冰冷的命令。 “诺!” 他重重叩首,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宣室殿内,只剩下刘彻和卫青君臣二人。 刘彻在殿中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上。 “卫青!” “臣在!” “传朕旨意!命李息、公孙贺,即刻率兵进驻云中、代郡!给朕盯死匈奴人的一举一动!” “再传朕旨意!” “明年开春,朕要主动出击!” 卫青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炙热如岩浆的光芒。 “陛下!匈奴新胜,士气正盛,我军……” “朕意已决!” 刘彻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任何置疑。 “诺!” 卫青猛然叩首,领命而去,甲胄铿锵。 殿宇空旷,青烟袅袅。 刘彻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更深的疲惫与烦躁。 他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眉心,没有回寝宫,而是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兰林殿。 卫子夫见刘彻深夜到访,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霾,并未多问。 她只是温柔地为他解下沾着夜露的披风,奉上早已温好的热茶。 “陛下为何事烦忧” 刘彻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只是任由那恰到好处的温度透过杯壁,熨烫着他冰冷的掌心。 他将边关的急报,与寻找金俗的决定,一并讲了。 一半是宣泄,一半是试探。 他想听听,这个女人的看法。 卫子夫静静听完,没有像宫中其他女子那样,或惊慌失措,或虚言安慰。 她走到一旁的舆图前,纤细的素手,轻轻点在云中、代郡的位置。 “陛下,家事,母后自有决断。您是天子,心当在国事。”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 “伊稚斜此举,看似震怒,实则外强中干。他新得单于之位,根基不稳,急需一场胜利来立威。掳掠百姓,不过是虚张声势,用以试探我大汉的底线。” “陛下决定明年开春出击,是神来之笔。” 刘彻挑眉,紧绷的嘴角有了一丝松动。 “哦何解” “匈奴人以为我大汉会因公主之死而陷入恐惧,或因边境骚扰而疲于奔命,绝料不到陛下会选择在万物复苏的春天,主动出击。” “此乃……出其不意。” 刘彻看着舆图上那根白皙的手指,再看看灯火下卫子夫那张平静而充满智慧的脸。 他心中那股因国事家事纠缠而起的狂躁,竟在这轻柔的话语中,一点点被安抚,被梳理。 他一直以为她只是温顺,却不想,她胸中竟藏着如此清晰的沟壑。 这个女人,不仅能安他的身,更能安他的心。 刘彻走上前,握住她微凉的手。 “子夫,你很好。” 几日后,长乐宫。 王娡端坐于主位,凤袍华贵,仪态万方。 可她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殿中,跪着一个中年妇人。 衣着朴素,神情惶恐,那张与自己年轻时有七分相似的脸上,布满了风霜的刻痕。 那双手,骨节粗大,掌心和指腹布满了操劳留下的厚茧。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印记。 一个她花了半辈子,拼了命想要逃离、埋葬、抹去的……贫贱世界。 现在,那个世界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活生生地,跪在了她面前。 “阿……阿母……母后……” 金俗被这宫殿的辉煌吓破了胆,在韩嫣的眼神示意下,用陌生的称谓,呼唤着眼前这个遥不可及的贵妇。 一声“母后”。 王娡的心脏被狠狠刺了一下,剧痛让她呼吸一滞。 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轻轻一晃。 “母后!” 刘彻立刻上前,稳稳扶住她,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压抑不住的欣喜。 “儿子终于为您寻回了皇姊!” “您看,她叫金俗,是儿臣派韩嫣寻回来的。这些年,她在民间受苦了。” 王娡没有看金俗。 她甚至没有看自己的儿子。 她的目光,越过刘彻的肩膀,像两道无形的利刃,死死钉在韩嫣那张谄媚的笑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感激。 只有刺骨的冰冷,和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怨毒。 她瞬间就懂了。 是韩嫣这个巧言令色的佞臣,为了讨好皇帝,将她最耻辱的身份,最不堪的过去,血淋淋地挖出来,展览于天下! 而这一切,奉的是她亲生儿子的命令! 刘彻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扶着母亲的手臂微微收紧,欣喜的声音也弱了下去。 “母后……” 王娡缓缓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那张雍容华贵的脸上,已经强行挤出了一个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僵硬的笑。 她伸手,虚虚一扶。 “好……好孩子。” 每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 “快……起来。” “让……母后……看看。” 那一天,长乐宫上演了一出母女相认、姐弟团圆的感人戏码。 刘彻当场下旨,册封金俗为修成君,赐金钱、奴婢、田产无数。 满朝文武,交口称颂天子仁孝,太后慈爱。 夜,深了。 喧闹散尽。 王娡屏退所有宫人,独自坐在空旷冰冷的大殿里。 她看着铜镜中那张妆容精致的脸。 今天,这张脸的主人,心死了。 不,不是心死了。 是她对自己那个儿子,那最后一丝仅存的,作为母亲的温情……被这把名为“孝顺”的利刃,割得干干净净。 从今往后,他们之间,再无母子。 只有太后和皇帝。 她对着殿内幽深的黑暗,冷冷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来人。”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去盯着韩嫣。” “还有……”她顿了顿,镜中的脸,冷漠如霜。 “盯死宣室殿。” “一举一动,皆要报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