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清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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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大雪落满了长安。 长乐宫内,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一丝寒意。 王太后坐在上首,指尖冰凉。 家宴已经散了。 皇帝刘彻以政务为由,早早离席。 母子二人,全程几乎没有一句话。 那道裂痕,如今已深可见骨。 王娡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一个时辰前的情景。 江都王刘非,她的亲侄子,一个成年的宗室亲王,像个孩子一样扑在她脚下,哭得涕泪横流。 “太后!请允许儿臣归还封国,回宫为您当个值宿的卫兵吧!” “也省得在外面,受这奸佞之辱!” 奸佞。 韩嫣。 那个涂脂抹粉,仗着皇帝宠信,竟敢乘坐副车在宫中驰道横冲直撞的弄臣。 他让堂堂亲王跪伏道旁,车驾却扬长而去。 车帘掀起的那一角,露出的那张得意笑脸,像一根毒刺,扎进了整个刘氏宗族的眼睛里。 更让她心寒的,是之后发生的事。 她派去宣召韩嫣的宦官,空手而归。 带回来的,是韩嫣的传话。 “韩大夫说,他是陛下之臣,只听陛下号令。” “若太后有事,可先知会陛下……” “啪!” 她亲手摔碎了最爱的茶盏。 碎片溅开,像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这哪里是韩嫣一个人的胆量。 这是皇帝在用他最锋利的刀,一下一下,剐着她这个母亲、这个太后的脸面。 此时,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卫子夫带着三个女儿进来了。 “昭华、灼华、韶华,给皇祖母请安。” 孩子们清脆的声音,未能融化殿内的寒冰。 王娡挥了挥手,示意宫人将公主们带下去。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她和卫子夫。 “坐。” 王娡的声音沙哑。 她看着眼前这个永远温婉平静的女人,目光悠远却锐利。 “卫夫人,你是个聪明人。” “你告诉哀家,田蚡之死,窦婴之案,是不是你和陛下,早就设好的局” 卫子夫正在为火炉添炭的手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迎上王娡的目光。 没有丝毫躲闪。 “是。” 一个字,干脆利落。 王娡反而怔住了。 她预想过卫子夫的辩解、推诿,甚至惊慌。 却唯独没料到,是这样直白的承认。 “为何”她的声音在发抖。 “因为国舅爷忘了自己是谁。” 卫子夫的语气很轻,却像重锤敲在王娡心上。 “他忘了自己是陛下的臣子,是王家的依仗。” “他只记得权力。” “母后,黄河决堤,饿殍遍野,他想的不是赈灾,而是如何借天灾攻讦陛下,夺回相位。” “这样的丞相,陛下能留吗” 卫子夫停顿了一下,直视着她。 “王家,敢要吗” 王娡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她不敢要。 一个会为了权位,拿天下灾民当棋子,甚至不惜动摇国本的兄弟,是王家的催命符。 “那韩嫣呢” 王娡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他今日之举,也是你们计划好的为了羞辱哀家” “母后觉得,他为何敢如此猖狂”卫子夫不答反问。 “有皇帝给他撑腰!”王娡恨声道。 “陛下为何给他撑腰” 卫子夫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因为他‘孝顺’,为您寻回了失散多年的修成君。” “可您想过没有,刘嫖远在封地,为何要将这桩陈年旧事告诉韩嫣” “她又是如何能算得这么准,恰好在您和陛下关系最紧张的时候,插上这么一根刺” 一连串的追问,像冰冷的锥子,扎进王娡的脑海。 她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刘嫖临行前那诡异的笑容; 韩嫣恰到好处的“献计”; 刘非受辱的时机; “你的意思是……”王娡的声音变得干涩。 “母后,您还记得陛下登基那年,臣妾是如何从宣室殿耳房失踪的吗” 卫子夫的目光变得幽深。 “臣妾又是如何从悬崖下,被平阳长公主救回来的” 王娡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件案子,最后不了了之。 所有人都以为是意外。 “是窦太主,刘嫖。” 卫子夫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她买通了杀手,将本应在宣室殿等召见的臣妾掳出宫,将臣妾卖入红袖招,臣妾从红袖招逃出时,又被抓住,硬生生推下山崖。” “而负责将臣妾从宣室殿耳房掳走,交给红袖招的……” “正是韩嫣。” “还有,几年前平阳长公主在城郊遇刺,散播公主与卫青的谣言,也是韩嫣!” 轰! 王娡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全部串联了起来。 韩嫣,从来都不是皇帝的人。 他一直是刘嫖埋在宫里,最深,最毒的一颗棋子! 他寻回修成君,不是为了皇帝的孝道。 是为了执行刘嫖的离间计! 是为了让她们母子反目,让王家重蹈田蚡的覆辙! 冷汗,瞬间浸透了王娡的背心。 她自以为工于心计,却被刘嫖和韩嫣玩弄于股掌之上。 就差一点,她和整个王家,就万劫不复。 她看着眼前这个冷静剖析一切的年轻女人,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几分敬畏。 “哀家……该怎么做” 王娡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卫子夫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清晰的弧度。 那弧度在烛光下,冰冷而锋利。 “韩嫣恃宠而骄,陛下特许他出入永巷不禁。” “宫闱之地,最是容易滋生流言蜚语。” “若是有哪个不懂事的宫人,为了攀龙附凤,与韩大夫有了些不清不楚的牵扯……” 卫子夫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那便是,秽乱宫闱的大罪。” 王娡的眼睛,瞬间亮了。 她明白了。 这是卫子夫递过来的刀。 一把可以让她名正言顺,干脆利落地除掉韩嫣,而又不会牵连到皇帝的刀。 “哀家知道了。” 王娡深吸一口气,重新坐直了身体。 那个杀伐决断的王太后,回来了。 子时。 夜色如墨。 十几名身着黑衣的宦官,借着风雪的掩护,悄无声息地从长乐宫而出,直扑永巷。 为首的,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总管。 永巷深处,一间偏僻的宫室。 门被无声地推开。 炭火未熄,暖帐低垂。 床上的人影被惊动。 韩嫣甚至来不及看清来人是谁,就被几名壮硕的宦官死死按住。 他惊怒交加,厉声喝道:“放肆!你们可知我是谁!” 总管宦官没有理他,只是对着床榻上瑟瑟发抖的宫女冷冷一瞥。 “带走。” 不到半个时辰。 长乐宫灯火通明。 那名宫女跪在地上,身边摆着一件韩嫣的贴身玉佩,和一封字迹肉麻的情信。 人证,物证,俱全。 王太后看着跪在下面,面如死灰的韩嫣,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韩嫣,你可知罪” “太后!冤枉!臣是冤枉的!” 韩嫣终于感到了恐惧,疯狂磕头。 “臣对陛下一片忠心,绝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请太后明察!请陛下做主啊!” “陛下” 王娡冷笑一声。 “秽乱宫闱,其罪当诛。这是高皇帝定下的铁律。” “哀家今日,便是替陛下清理门户,替高皇帝整肃宫规!” 她不再看他一眼,对身边的使者下令。 “去韩府。” “赐白绫,毒酒。” “哀家要他,活不过今晚。” 韩嫣瘫软在地,至死都想不明白。 自己明明是皇帝跟前第一得意人,为何会突然死在一个莫名其妙的罪名上。 他更想不明白,究竟是谁,要他死。 宣室殿。 刘彻听完羽林卫的密报,沉默了许久。 殿内温暖如春,他的眼神却比窗外的风雪更冷。 他知道,这是母后对他的反击。 也是一种决绝的表态。 他挥退了所有人,只留下卫子夫。 她正在灯下,为昭华缝制一件小小的冬衣,神情专注而宁静。 仿佛外面的一切血腥和杀戮,都与她无关。 刘彻走到她身边,低声问。 “是你” 卫子夫放下手中的针线,抬起眼眸。 那双眼中,波光流转,既有少女的清澈,又有掌权者的深沉。 “陛下,臣妾只是告诉了母后一个她应该知道的真相。” “至于如何选择,是母后自己的决断。” 她为自己报了前世坠崖之仇。 为他清除了身边的一条毒蛇。 也为他的母亲挽回了颜面,弥合了那道看似无法逾越的裂痕。 一石三鸟。 刘彻看着她,心中那股因母后擅杀宠臣而起的郁结,竟悄然散去了。 他忽然觉得,这兰林殿的暖意,竟比宣室殿的龙椅,更让他感到心安。 窗外,大雪还在下。 掩盖了长安城里的一切肮脏与血腥。 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而大汉的棋局,在清除了这些内患之后,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 落子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