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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传旨太监那一声尖细的唱喏,如同一根淬了冰的钢针,狠狠刺破了孙府正堂里那几乎凝固的空气。 孙母双腿一软,几乎是本能地拽着一双儿女跪了下去。 她整个人激动得筛糠似的抖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也不知是喜还是怕。 孙株合更是“咚”的一声闷响。 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冰凉坚硬的青石砖上,他恨不能当场砸出个坑来,以彰显自己对皇恩浩荡的无限敬畏。 唯有孙妙青。 她身姿笔挺地跪在那里,如一株风雨中岿然不动的青竹。 眼观鼻,鼻观心。 于这满室近乎失态的动静里,她静得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玉像。 太监清了清嗓子,满意地看着孙家人的反应,而后缓缓展开那卷灿烂夺目的明黄卷轴,用一种独特的、抑扬顿挫的腔调念道: “兹闻苏州织造孙株合之妹孙氏妙青,性行淑均,聪慧敏给,柔嘉表度,甚得慈宁宫欢心。” “着即册封为常在,赐号‘妙’。” “钦此。” 圣旨念完,堂内静得落针可闻。 “臣(臣女)接旨,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人齐齐叩首,声音里带着不同程度的颤抖。 孙母早已用帕子死死捂住了嘴,却依然挡不住那喜极而泣的呜咽,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女儿的衣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人般的惨白。 孙株合抬头时,已是满面红光,眼底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他手忙脚乱地去搀扶母亲,嘴里颠三倒四地念叨着:“常在!娘!妹妹是妙常在!有封号的常在啊!” “咱们孙家,这是祖坟……不,是祖坟上长出参天大树了!” 孙妙青双手举过头顶,指尖平稳,平静地接过那卷尚有余温的圣旨。 常在,正六品。 扔进那人才济济的后宫里,确实只是个不起眼的起点。 但关键,是这个“妙”字。 这便是圣心独裁。 是那位九五之尊在无声地告诉所有人:这个女人的得宠,不凭外戚家世,不靠裙带关系,全凭她孙妙青自己的“机妙”与本事。 这是天子亲自为她背书,赐予她的护身符,也是架在她脖子上的一把刀。 从此刻起,她不再仅仅是苏州织造孙株合的妹妹。 她是宫里的人。 是妙常在。 这不见硝烟的职场,她的入职第一步,算是踩实了。 宣旨的太监念完圣旨,满脸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菊花,用拂尘轻轻一摆,指向身旁那位自始至终都默不作声的嬷嬷。 “这位,是宫里特派来教导小主宫规礼仪的芳沁姑姑。” 孙妙青的目光,这才不着痕迹地,落在了那位嬷嬷身上。 年约四十,一身浆洗得半点褶皱也无的深蓝宫装,髻插银簪,不施脂粉。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眼神沉定如幽井,无波无澜,却仿佛能映照出人心最深处的虚妄。 孙妙青注意到她的手。 稳稳交叠在身前,指腹和虎口处,有常年握持细针才能留下的薄茧。 ——这是尚服局,甚至是司簿司里熬出来的老人。 一个清晰的判断在孙妙青心头闪过。 她款步上前,未语先笑,而后盈盈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福礼。 “姑姑安好。” 芳沁姑姑的目光在她脸上飞快地掠过,随即立刻侧了半个身子,避开了这不受之礼,紧接着,回了一个同样无可挑剔的万福。 “奴婢芳沁,参见妙常在,常在吉祥。” “姑姑快请起。” 孙妙青亲手上前,将她扶起,手上的力道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姑姑是宫里的前辈,更是陛下派来教导我的‘师父’。” 她声音清脆,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温软,话里的内容却四两拨千斤,瞬间就重新定义了彼此的关系。 “往后妙青要学的东西,桩桩件件,都要仰仗姑姑这位师父指点。” “这学习规矩期间,咱们若是日日行此大礼,岂不是生分了姑姑只管当我是个晚辈学生便是。” 一番话,给足了体面,又亲手递上了梯子。 芳沁站直了身子,心头剧震。 她入宫二十余年,教导过的新晋小主,没有二十,也有十五。 要么是骤得恩宠、眼高于顶的;要么是战战兢兢,话都说不囫囵的。 像眼前这位,能有这般滴水不漏的气度与谈吐,实属平生罕见。 再联想来时路上听闻的,这位小主是凭着“袖子里藏鱼干”这种闻所未闻的法子,哄得太后开怀大笑。 芳沁心中因其出身带来的一丝轻慢,瞬间烟消云散。 那哪里是野路子。 那分明是旁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通天捷径! 芳沁脸上的神情愈发恭谨,却也添了几分被尊重后,发自内心的真诚:“常在言重了,这都是奴婢的本分。常在天资聪慧,奴婢只需从旁提点一二,想来您定能事半功倍。” 孙株合总算从巨大的喜悦中回过神,连忙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大荷包,几乎是塞进了传旨太监的手里,笑得合不拢嘴:“有劳公公跑这一趟,不成敬意,给公公喝茶。” 太监熟稔地掂了掂分量,脸上的笑纹深得能夹死苍蝇,对着孙妙青一躬身:“那奴才就在此先给小主道喜了!小主这泼天的富贵,还在后头呢!” 孙妙青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清透。 “借公公吉言。” 她扶起仍在用帕子拭泪的母亲,又看了一眼自家兄长那副乐得快找不着北的模样,心底轻轻一哂。 这红墙深宫。 于他们而言,是光宗耀祖的登天梯,是泼天的富贵。 于她,却是此生最大的一场职场豪赌。 好在。 她最擅长的,就是把一手烂牌,玩出个满堂红。 送走了传旨太监,又将芳沁姑姑妥善安顿在最好的客院,孙府里那根紧绷了一整天的弦,才算真正松了下来。 孙株合再也憋不住了。 他像只邀功的大狗,一个箭步就蹿到孙妙青跟前,满脸的笑意比外头的日头还要晃眼。 “妹妹!我办事,你放心!”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眉飞色舞,神秘兮兮。 “你交代的人,我给你找来了!绝对是个人才!” 孙妙青刚扶着还在后怕与狂喜中交织的母亲坐下,闻言,缓缓抬起眼眸。 那目光清凌凌的,像一泓秋水,扫过自家兄长那张得意忘形的脸,不见多少喜色,反倒带着几分严苛的审视。 片刻后,一个荆钗布裙的年轻女子被下人领了进来。 她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形过于单薄,脸色也有些菜黄,显然是常年营养不济。 但她的一双眼睛,却黑白分明,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静。 女子一进屋,便立刻垂下眼帘,规规矩矩地立在门边,与这满室的富丽堂皇、喧嚣喜气,宛如两个世界。 孙妙青挥退了所有下人。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 她的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没有半句废话,开门见山:“抬起头来。” 女子的身体微微一颤,顺从地抬起了头,迎上孙妙青的视线。 “听说,你家世代行医,你母亲更是远近闻名的接生姥姥” 女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好好说过话,但吐字却异常清晰。 “回小姐,是。” “家父主攻内科杂症,家母……确实懂一些接生的手艺。” 她的话说得极为谦卑,脊梁却挺得笔直,不卑不亢。 孙妙青端起桌上的茶盏,莹白的指甲盖有意无意地刮过杯壁,发出一声“叮”的轻响。 那声音清脆,在这过分安静的屋里,像针一样扎在人心上。 “我且问你。” 孙妙青的语调陡然转冷。 “若在宫里,遇上贵人难产血崩,胎位不正,你能做什么” 这问题,又急又狠,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没有半点铺垫,直直地戳向要害! 一旁的孙株合听得心惊肉跳,手心都冒了汗。 这还没进宫呢,怎么就问上这种掉脑袋的诛心之言了! 那女子却是身子猛地一震! 她那双原本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瞬间迸射出惊人的光亮,仿佛被这句话点燃了全部的生命!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与自信: “稳婆的法子,家母已倾囊相授!” “催产汤,回旋胎位,甚至是……剖腹侧切之术,奴婢都亲手做过!” “府上若有药材,奴婢还能配出止血固本的奇方,若情况紧急,以金针刺穴,也能暂缓血势,为贵人争命!” 她急促地喘了口气,仿佛将毕生所学都剖白于此。 然后,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孙妙青,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带着一股惊人的冷酷。 “到了关键时候,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奴婢……只听主子的吩咐。” 好! 孙妙青心中一声喝彩。 这哪里是个普通的医女。 这分明是一把藏在鞘中的利刃,是为将来最血腥的战场,准备的最锋利的武器! 她要的,就是这份通天的本事,和这份在关键时刻,绝不拖泥带水的冷硬心肠! 孙妙青缓缓转向她那个还在状况外的哥哥,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许。 孙株合立刻挺起胸膛,笑得牙不见眼。 “按我们说好的,她母亲那边,宅院、银钱、四季供给,务必办妥,要当成我们孙家的恩人供养,不可有半分怠慢。” “放心!”孙株合把胸脯拍得山响,“哥办事,还能让你操心保管把她娘当老佛爷供起来!” 孙妙青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那女子身上,声音瞬间温和下来,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从今往后,你就叫春喜。” 她看着女子骤然睁大的,写满不敢置信的眼睛,声音放得更柔,一字字敲进对方心里。 “春,是万物生发,是枯木逢春,是生机。” “喜,是我对你的期盼,也是……我对自己的期盼。” 女子彻底怔住了。 下一刻,眼眶骤然通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她扑通一声重重跪下,没有哭喊,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一个响头,深深地磕在了冰凉坚硬的青石板上。 “奴婢春喜,谢主子赐名!” “此生此世,春喜的这条命,唯主子之命是从!” 孙妙青的唇角,终于逸出了一丝真正的,带着暖意的笑。 芳沁姑姑,是她入职的专业导师,是她的“盾”,能帮她挡住宫里明面上的规矩倾轧。 而春喜,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最深的一张底牌,是她的“剑”,能在那最凶险见血的时刻,为她,也为自己,搏出一条生路。 这红墙深宫的万里长征。 她的核心班底,总算是,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