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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坤宫里,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 上好的金丝楠木雕花暖阁中,燃着一炉价值千金的欢宜香,那馥郁的香气仿佛能渗进人的骨头缝里,将一切都熏得酥软。 华妃就那么懒懒地斜倚在榻上,一头青丝如瀑,松松地挽着,几只赤金点翠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轻晃。 她纤长的手指捻起一颗晶莹剔透的荔枝,鲜红的丹蔻与雪白的荔枝肉相映,说不出的靡丽。 颂芝跪在脚踏上,正不轻不重地给她捶着腿,姿态恭敬。 “娘娘,这批新进宫的小主,可真是有意思。”颂芝低眉顺眼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轻蔑。 “哦”华妃掀了掀眼皮,将荔枝送入口中,声音含糊不清,带着一丝倦怠。 “那个新封的夏常在,仗着家里是包衣佐领,竟敢给教引姑姑甩脸子,真是蠢得没边了。” 华.妃轻嗤一声,将荔枝核精准地吐进一旁的鎏金小盂里。 “没脑子的东西,还当是在自己家里作威作福呢。这种货色,不用我们动手,自己就能把自己作死。” 颂芝手下力道不减,嘴上却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可不是嘛。不过,奴婢听说,倒是有两个新人,不容小觑。” 一个是那个苏州织造的妹妹,孙妙青。” “哦”华妃终于舍得将目光从自己鲜红的蔻丹上移开,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 “听说,她得的那个‘妙’字,来路可刁钻得很。”颂芝的语气里,藏着几分看好戏的兴味。 “殿选那日,她竟当着太后和皇上的面,从袖子里掏出一包小鱼干,把太后那只谁都摸不得的雪团儿,给哄得服服帖帖。皇上一高兴,就赏了这么个封号。” 华-妃听完,先是一愣,随即“噗嗤”笑出声来。 她笑得花枝乱颤,头上的步摇都跟着发抖。 “小鱼干” “这是选秀女,还是街头耍猴的跑进了紫禁城” 她拈起另一颗荔枝,眼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 “小家子出身,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颂芝连忙附和:“娘娘说的是。可这野路子,偏就得了太后欢心。” 华妃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她对这种旁门左道,早已见怪不怪。 “能哄得太后高兴,也算她的本事。” 华妃用织金的护甲,轻轻刮了刮桌面。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循规蹈矩的木头美人,多个会耍猴的,倒也添几分趣致。” 颂芝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知道娘娘并未将这孙妙青真正放在心上。 她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邀功的神秘。 “不过娘娘,奴婢听说,这位妙常在的哥哥,苏州织造孙株合,是个十足的聪明人。” “早在殿选之前,就托人给年大将军递了帖子,送的礼单,厚得吓人。” 华妃正欲端茶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眼,凤眸里那点懒散瞬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了然的锐光。 原来如此。 怪不得一个从五品的织造之妹,敢在殿选上玩这么一出。 前头用小鱼干钓着太后的欢心,后头家里哥哥又搭上了自家兄长的门路。 这孙家兄妹,倒是把路铺得明明白白。 “算他识相。” 华妃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真心实意的弧度,那是一种尽在掌握的惬意。 一个懂得审时度势的棋子,总比一个自作聪明的蠢货有用。 她心情好了起来,随口问道:“说起来,今年苏州新贡的苏绣,可送来了” 颂芝脸上立刻堆满了与有荣焉的得意。 “回娘娘,早就到了!内务府那帮奴才猴精着呢,头一等的十二匹,花样子最新鲜的,一入库就先紧着咱们翊坤宫送来了,册子都没敢先给景仁宫送去!” 她顿了顿,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几乎要溢出来。 “奴婢听周宁海说,等咱们挑剩下的送到皇后娘娘那儿,皇后娘娘打开看了一眼,脸都青了,半晌才说了句‘知道了’。” “噗嗤。” 华妃这回是真笑了出来,眼波流转,皆是毫不掩饰的快意。 “皇后母仪天下,自然要为后宫众人做表率,用些旧款,方显节俭嘛。” 她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不远处一匹光华流转的云锦。 “颂芝,去,把那匹雨过天青色的拿来本宫瞧瞧。” “正好做件新衣裳,过两日,也好穿着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颂芝笑着应下,正要起身,却又想起一事,神情瞬间凝重了许多。 “可另一位,娘娘,来头就不一般了。” “大理寺少卿甄远道之女,甄嬛。” 华妃终于来了点兴致,调整了一下坐姿。 “殿选那日,皇上亲口夸她‘嬛嬛一袅楚宫腰’。” 颂芝一字一顿,刻意加重了“亲口”二字。 华妃抚弄镯子的手,停住了 颂芝的头垂得更低,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寒意。 “后来……皇上力排众议,特赐了‘莞’为封号。” 殿内霎时一静。 连那袅袅升起的欢宜香,似乎都凝固了。 颂芝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半晌,华妃才慢慢坐直了身子,抚弄着腕上那只光华流转的赤金镯子,声音冰冷如铁。 “莞尔一笑……” 她轻声念着,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好一个莞尔一笑。” “一个靠脸蛋取悦皇上的贱人!” 她冷笑一声,那笑声在温暖如春的殿内,却显得格外刺骨。 “皇上那边,不过是风花雪月,一时的新鲜” 华妃的目光如刀,直直射向颂芝。 “可这也是是扎进本宫眼皮子底下的一根钉子!”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吩咐道: “那个莞常在,姿容既好,就赏她一丈‘流云锦’,让她好好打扮,给皇上看着新鲜,也让宫里人都瞧瞧,皇上新得的这个宝贝,是何等的光彩照人。“ ”本宫倒要看看,她那张脸,能让皇上喜欢几天。” 华妃的嘴角勾起一抹狠戾的弧度,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给本宫盯死了。查清楚她身边伺候的都是些什么人,平日里都和谁来往。” 养心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投下沉沉的暗影。 烛火在寂静中“毕剥”作响,将皇帝伏案批阅的身影拉得瘦削而漫长。 皇帝的眉心,已拧成了一个死结。 殿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道缝,敬事房的总管太监躬着身子,几乎是贴着地面滑了进来。 他手中那个硕大的黑漆描金银盘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绿头牌,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滚出去。” 皇帝头也未抬,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被军务国事熬煮了一整夜的沙哑和火气。 “扑通——” 那总管太监双膝一软,整个人就跪在了冰凉的金砖上,额头死死抵着地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皇上……时辰到了,奴才……奴才万死不敢耽误了皇上歇息。” 皇帝将手中的朱笔重重一搁。 笔尖的朱砂在奏章上溅开一个刺目的红点,宛如一滴心头血。 他疲惫地向后靠去,捏了捏酸胀的眉心。 贴身太监苏培盛立刻会意,悄步上前,伸出手指在他太阳穴上不轻不重地揉捏起来。 皇帝的目光在盘子里随意扫过,掠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姓氏。 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就欣常在吧。” 他随口道,声音里透着一丝倦怠。 “许久未见她了。” 那是个家世平平的女子,性子也还算爽利,不似后宫那些女子般心眼繁多,正好能让他从前朝的烦扰里喘口气。 跪在地上的总管太监身子猛地一僵,头埋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蚋。 “回皇上的话……华妃娘娘宫里头传了话来,说欣常在小主前阵子小产,身子骨一直虚着,怕扰了圣驾,需得静养。” 他顿了顿,声音更颤了。 “娘娘……娘娘体恤,已经做主将欣常在的绿头牌给挂起来了,说……说这两个月,怕是都不能侍寝了。” 皇帝的目光从那空缺的位置上扫过,脸上那点倦意倏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神情。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养心殿里回荡,让那跪着的老太监愈发摸不着头脑,汗出如浆。 “朕的好妃子啊……”皇帝放下朱笔,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脆响。“这协理六宫的权柄,真是没白给她。白天替朕‘分忧’,给新人换宫殿;晚上还替朕‘分忧’,连牌子都替朕收了。” 他口中说着“分忧”二字,语气里却满是纵容的宠溺和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愉悦。仿佛华妃做的不是恃宠生娇的蠢事,而是什么无伤大雅的闺房情趣。 “她这般‘体恤’后宫,想必是累着了。”皇帝站起身,龙袍的下摆在烛光下划过一道金色的流光,“朕若是不去好好‘体恤’她一番,岂非显得朕太过寡情薄意” 苏培盛立刻心领神会,忙直起身子,高声唱道:“皇上体恤娘娘辛劳,真是娘娘的福气!” 皇帝瞥了他一眼,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他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那声音穿透了养心殿的重重殿宇,划破了沉沉的夜空,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和一丝急不可耐的兴致。 “摆驾——翊坤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