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药方成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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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四家那片被粘虫啃噬殆尽的孤田，如同一个无声却触目惊心的警示碑，矗立在每个东塘农人的心头。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妇农会”成员家那些因及时防治而得以保全、已然开始抽穗灌浆、绿意盎然的黄粟田。活生生的例子，比任何说教都更有力量。当初那些对“妇农会”将信将疑、甚至暗中观望的人家，如今也彻底信服，纷纷寻到保长门前，恳请加入。赵三娘、钱周氏等人依照章程，一一接纳，并重申会规，强调互查互助之责。 而李青禾的目光，则早已越过了东塘村的边界。今岁粘虫之害，东塘因有“妇农会”与那特效药粉得以幸免，然邻近村落，缺乏组织与有效药方，受灾者不在少数，哀叹之声时有耳闻。那用几种草药配制的杀虫药粉，既已验证有效，便不应只藏于一村之地。 这一日，她将赵三娘、周娘子及略通文墨的钱周氏唤至跟前。工坊内弥漫着刚刚研磨好的草药粉末那苦涩却令人心安的气息。 “此药粉既能救东塘之田，或亦可救外乡之困。”李青禾嘶哑开口，指着那些分装好的药粉，“我意，以此药粉，售与邻近受灾村落。” 周娘子闻言，眼睛一亮：“娘子此计大善！既可助人，亦可为工坊添些进项！” 李青禾却缓缓摇头：“售，却非寻常售卖。”她取过一张质地稍好的桑皮纸，提笔蘸墨，沉吟片刻，开始书写。她写得极慢，字迹依旧带着几分生硬，却条理清晰： “今有东塘工坊，售与某某村某某人杀虫药粉一份，计重五钱，作价银xx文。兹约定，购药者须依下列‘施用诀’行事，不得擅改： 一、择晴日无风或微风时喷洒。 二、每亩用药不得超过五钱，需兑清水三桶，搅匀。 三、喷洒需均匀，着重叶背虫卵聚集处。 四、施药后三日，方可靠近田亩。 五、药粉需存放于阴凉干燥处，远离灶火孩童。 若因未遵此诀而致药效不显或生他祸，售药者概不负责。空口无凭，立此为契。” 她写罢，又将那“施用诀”单独誊抄一份，字迹更大更清晰，附于契书之后。 “凡购药者，需在此契书上签字画押，并得此‘施用诀’一份。”李青禾将墨迹吹干，嘶哑道，“药可售，然用法不可谬。附诀于契，非为推责，实为保其效，防其害。” 契书附“施用诀”！ 周娘子与钱周氏相视一眼，皆感此法新奇却稳妥。赵三娘更是拍手：“好！免得那些莽撞汉子胡乱用药，糟蹋了东西还怪药不行！” 于是，东塘工坊售卖特效杀虫药粉，并需签订附带“施用诀”契书的消息，很快便通过桥市往来的客商、以及“妇农会”成员的亲戚网络，传向了周边受灾村落。起初，外乡人觉得这规矩麻烦，买个药还得画押，甚是古怪。但听闻东塘村确实凭此药控制了虫害，又见那契书写得明白，“施用诀”也条条在理，为了救田，也便依从了。带着东塘印记的药粉与契书，开始流入外乡。 这一日，县城“济生堂”药铺的胡掌柜，一位常年收购药材、也兼售些简单驱虫药的老生意人，听闻了此事，特意派人从邻村弄来了一份东塘药粉和那附带的契书。 胡掌柜捏起一撮灰绿色的药粉，在鼻尖嗅了嗅，又看了看那写得密密麻麻的契书与“施用诀”，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他常年售卖的那些驱虫药，价格不菲，效果却时灵时不灵，全凭一张嘴忽悠。如今这东塘药粉，价格公道，更有这看似专业的“施用诀”作保，若让其流传开来，他那些货色还卖给谁去 他当即坐不住，吩咐伙计看店，自己则气冲冲地赶往东塘村，径直寻到工坊，见到李青禾，也顾不得客套，将那份契书“啪”地拍在桌上，怒气冲冲道： “李娘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卖个土药粉，还弄出这许多花样！立契书附诀窍你这是要断我们药铺的财路啊！” 李青禾抬眸，平静地看着他因愤怒而涨红的脸，深陷的眼窝里无波无澜，嘶哑的声音缓缓响起：“胡掌柜何出此言药粉售与需用之人，契书是为保其用之得法，何来断人财路之说” “哼！”胡掌柜冷笑，“说得轻巧！你们这药粉便宜，又有这劳什子诀窍，让人以为多灵验似的！以后谁还来买我们铺子里的药你这分明是砸同行饭碗！” 李青禾目光扫过那份契书，又看向胡掌柜，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胡掌柜，你铺中之药，多为救急病，缓人苦痛。然田禾之病，关乎一家生计，一岁温饱。虫害肆虐，若不得治，便是颗粒无收，饥寒交迫，其惨状，甚于疾病。”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救人一亩田，有时，胜过救一人急病。此药此契，只愿天下田亩，少些虫劫之苦。若因此碍了掌柜财路，民妇……别无他法。” 救人田胜救急病！ 胡掌柜被她这番话噎住，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对方站在了一个他无法企及的道德高地上。他指着李青禾，手指颤抖，你了半天，终究没能再说出什么狠话，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望着他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周娘子有些担忧：“娘子，这般得罪了县里的药铺，怕是……” “无妨。”李青禾收回目光，重新落回那些待装的药粉上，嘶哑道，“我等只做该做之事。规矩立下，药效在人，是非公道，亦在人心。” 塘埂方向。 暮色渐起， 归鸟投林。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工坊库房之外。 浑浊的目光…… 掠过屋内那些打包待售的药粉与契书， 又望向县城的方向， 仿佛能看到胡掌柜那愤懑不平的背影。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混合了药粉苦涩与商道争议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药——……” 声音顿了顿， 似在权衡这济世之心与利益之争。 “…——契——…” “…——济——…”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知识共享与商业伦理碰撞的深沉审视， 向下一点。 “…——田——…” “药契济田——！！！”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苍茫暮色。 库房内， 李青禾将一份新写好的契书与药粉一同包好。 一味小小的药粉， 牵扯出的—— ……是——……比——……虫——……害——……更——……复——……杂——……的——……人——……心——……与——……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