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账本会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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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万舟的倒台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掀起的滔天巨浪迅速平息,湖面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 京畿之内,残存的中小钱庄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涌向户部,争先恐后地申请接入官营银票体系。 曾经坚不可摧的旧金融壁垒,在一场雷霆万钧的抄没行动后,仿佛一夜之间冰消雪融。 三大坊的订单雪片般飞来,内库的银票信用如日中天,东宫上下,一派大局已定的昂扬之气。 然而,在这份胜利的喧嚣中,新晋户部尚书范建却像一头嗅到远处山火气息的老兽,日渐沉默,眉头拧成的川字,再未舒展。 这一日,他抱着一卷厚厚的文书,走进了东宫。 与往日的焦虑不同,此刻他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惊骇与疲惫的凝重。 他将那份《九省税赋对比表》平铺在李云潜面前,声音沙哑地像被砂纸磨过:“殿下,请看。” 李云潜的目光落在表上,起初是带着审视的轻松,但很快,他的眼神就凝固了。 纸上的墨迹,仿佛一个个狰狞的鬼脸,嘲弄着京城的繁华。 “江南三州,富甲天下,丝、茶、盐、粮之利冠绝庆国。然而近三年,三州上缴国库的税银总额,竟不足以支付北境一州边防军备开支的六成!”范建的手指重重地戳在“江南”二字上,“可笑的是,每年户部收到的解运文书上,赫然写的都是‘足额解运,分毫无差’!” 李云潜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胸中那股刚刚平息的怒火,以更猛烈百倍的态势轰然炸开。 他猛地一拍桌案,那份对比表被震得跳了起来:“混账!他们是把国库当成自家的后院库房了!” “不止是贪,”一道清冷的声音穿透了李云潜的怒火,叶轻眉从内室缓步走出,手中同样拿着几页从户部调来的地方账目抄本,“他们不只是在偷,是在用一整套谎言,构建了一个与朝廷并行的影子财政。” 她将抄本放在对比表旁,清晰地指出其中关节:“殿下请看,苏州去岁风调雨顺,本应是丰年。但他们的账册上,却将大半的应缴税粮列为‘灾歉缓征’。这笔本该入国库的粮食,转手就以‘宗族代管’的名义,存入了地方大族的私仓。他们用一本假账应付朝廷,一本真账在内部瓜分。年复一年,这些‘缓征’的税赋就变成了烂账、死账。国库空虚,他们却富可敌国。”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李云潜的怒火,却让他遍体生寒。 这已不是简单的贪腐,而是在挖空庆国的根基。 “孤要派钦差,彻查江南!”李云潜声音冷得像冰。 “殿下三思。”范建立刻劝阻,“江南宗族盘根错节,贸然派官巡查,等于公开宣战。一旦激起地方兵变,我们新政未稳,陛下怪罪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李云潜的拳头紧紧攥住,他深知范建所言非虚。 父皇最重安稳,绝不容许他用一场可能动摇国本的豪赌,去推行所谓的革新。 “不必派官,派账吏。”叶轻眉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光芒,“我们要的不是一场政治风暴,而是精准的证据。” 她铺开一张新纸,迅速勾画出一个行动框架:“我已让户部挑选了十二名最优秀的年轻书办,特训他们掌握我设计的‘复式记账法’。让他们伪装成‘内库采买团随员’,携带改良犁具的样品南下。名义上,是为三大坊开拓南方市场,洽谈分销事宜。实则,他们的目标是调取各州县十年来的田亩黄册与税粮出入总档。” 为了打消李云潜最后的顾虑,她补充了最关键的一环:“为防泄密与串通,我让苏文济设计了一套‘交叉验账口令’。每核查一县,必须由两名非本地出身的账吏共同在底册上签字,并用只有我们能懂的暗码,标记所有异常款项。情报不走驿站,每日由专人训练的信鸽,直接飞传回京。” 这套方案,将一场雷霆万钧的财政核查,变成了一次悄无声息的商业渗透。 李云潜看着叶轻眉眼中那份运筹帷幄的自信,缓缓点头:“准。” 七日后,巡查启动的第七天黄昏,一只风尘仆仆的信鸽落在了东宫的窗台上。 拆开蜡丸,展开密信,上面的暗码经过苏文济的转译,变成了一行触目惊心的文字:苏州吴县,账册载全年征收稻米十八万石。 然查漕运司记录,北上入京者仅九万石。 剩余九万石,去向不明。 追查仓储,县仓实际存量仅三万石。 余下六万石,以“备荒轮储”之名,移交“苏南义仓”代管。 密信的末尾,附上了一行小字:苏南义仓注册东家,乃兵部侍郎林若甫堂兄之婿。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串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地方官府做假账,宗族势力吞实粮,最后再披上“慈善”的外衣洗白分赃。 李云潜的瞳孔猛地收缩,他仿佛看到一张覆盖整个江南的无形巨网,而林若甫的名字,就是网上一个闪着寒光的节点。 “陈重。”他低声唤道。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带两名察罪司的好手,乔装成押运新犁具的工匠,携我的密令即刻南下,接应巡查组。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抓人,是保护人,和证据。” 然而,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密令发出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巡查组抵达常州的当晚,噩耗传来。 一场看似寻常的接风宴后,一名年轻账吏口鼻流血,当场暴毙于茶盏之旁。 其余十一人则被以“查明案情”为由,软禁于驿站之内,与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 东宫之内,气氛瞬间凝固。 “他们敢杀人灭口!”范建双目赤红,这是对朝廷最露骨的挑衅。 “必须立刻救人!”叶轻眉当机立断,她看向一旁几乎吓瘫的户部主事苏文济,“苏主事,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们!” 苏文济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我……我一个户部小吏,如何与地方势力抗衡” “你不用抗衡,你只需要一个名义。”叶轻眉将一枚太子私印拍在他手里,“立刻去兵部,面见林侍郎,就说东宫委托三大坊为北境军士赶制的一批御寒冬衣出了纰漏,需要紧急调用沿途军驿,押运替换材料南下。请他即刻批复‘军驿通行符’!” 苏文济腿肚子发软,却被叶轻眉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逼得挺直了脊梁。 他怀揣着那枚滚烫的私印,第一次踏入了兵部森严的衙门。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林若甫在听完苏文济磕磕巴巴的陈述后,竟没有丝毫为难。 他不仅迅速签发了通行符,更在苏文济转身离去时,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沿江水路风大,若货物质重,不妨调用江防的快船,速度能快上三分。” 当夜,苏文济手持军令,以“督造军械材料运输”的强硬姿态,接管了常州驿站的防卫。 浓雾弥漫的子时,十一道惊魂未定的身影在军士的护卫下,登上了早已等候在江边的快船,趁着夜色破浪东去。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箱沉甸甸的原始账册,以及三份用血写就的供词。 两日后,这批来自江南的“催命符”被送到了李云潜的案头。 叶轻眉连夜不眠,将所有证据与暗码记录进行比对。 最终,一份血淋淋的汇总表完成了。 常州、苏州、湖州……七州之地,累计亏空税粮高达二百三十万石,折合白银逾百万两! 这个数字,几乎相当于庆国两年来发行铁钱的总额! 李云潜握着那份薄薄几页纸,却感觉重逾千斤。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浸透了鲜血和国朝的根基。 他沉默了许久,一言不发。 次日,他没有发怒,没有召集朝臣,只是单独传唤了兵部侍郎林若甫入东宫密谈。 书房内,李云潜亲自为林若甫沏茶,绝口不提江南之事,仿佛只是寻常的君臣叙话。 茶过三巡,他才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看着对方:“林侍郎,孤有个问题。若将一省财政交由你主理,你敢不敢立下军令状,三年之内,让朝廷税收增三成” 林若甫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他缓缓放下茶盏,离席,躬身长揖:“回殿下,若能得钦使所授之新账法,并赋予监察独立之权,不受地方掣肘,臣……或可一试。” “好。”李云潜满意地笑了,亲自扶起他,送至门口。 就在林若甫即将跨出门槛时,李云潜的声音如同晚风般,轻轻飘入他的耳中:“有些人,账本记得太好,反倒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林若甫身形一僵,他走出书房,登上轿子,手中那柄从不离身的折扇,“啪”的一声,应声合拢。 扇骨冰凉,正如他此刻的心。 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太子已经将他绑上了那艘注定要掀起滔天巨浪的新船。 也就在此时,遥远的南方,一处不起眼的码头上,一艘挂着“盐运”旗号的货船,趁着暮色悄然离岸。 在它散发着咸腥味的舱底夹层中,几本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册子,正随着船身的晃动,滑向更深的黑暗。 那是江南最后几本未经销毁的原始账簿。 东宫的灯火彻夜未熄。 李云潜独自站在巨大的舆图前,那份写满血与墨的汇总表就摊在手边,仿佛一座无形的火山,随时可能喷发。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这份足以将半个朝堂掀翻的铁证,此刻却成了最烫手的山芋。 他正思索着该如何将它呈给父皇,才能将震动降到最低,又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就在这时,一名内官总管脚步匆匆,神色肃然地来到书房外,隔着门帘低声禀报: “殿下,宫里来人了。” 总管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 “陛下……召您即刻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