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灶灰底下有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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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官总管的声音仿佛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书房内死一般的沉寂。 李云潜深吸一口气，将那份足以掀翻江南官场的汇总表仔细折好，收入袖中，仿佛揣着一团随时会灼伤自己的炭火。 他整了整衣冠，面沉如水，迈步走向了夜色深处的皇城。 成华殿内，龙涎香的烟气袅袅升腾，却驱不散空气中凝滞的压抑。 诚王李容宬，这位从血与火中杀出来的帝王，此刻正背对着他，凝视着墙上一幅《江山万里图》，高大的背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 李云潜跪地行礼，一言不发。 他知道，父皇深夜召见，绝非为了听他辩解。 时间在寂静中一寸寸流逝，久到李云潜的膝盖都开始发麻。 诚王终于缓缓转过身，他没有看李云潜，目光依旧胶着在那片代表着江南富庶之地的舆图上，声音苍老而疲惫：“你母后时常说，治国如熬药，火太猛则沸溢，火太弱则无效。如今看来，你是想把这炉子都给烧穿了。” 话语里带着深沉的责备，却没有预想中的雷霆之怒。 李云潜心中一凛，叩首道：“儿臣知罪。” “罪”诚王冷笑一声，终于将目光移到他身上，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你何罪之有是江南的账目做得太真，还是你派去的人死的不是时候” 李云潜猛地抬头，父皇……竟全都知道。 诚王踱步到他面前，将一枚沉重的令牌扔在他脚边，那是以纯铜铸就的内库鱼符。 “朕给你十万石粮食，五十万两白银。”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声音冷硬如铁，“成立‘内库筹备司’，朕准了。但记住，这火既然是你点的，就别让它烧到朕的龙椅！否则，朕不介意亲手给你泼一盆水。” 李云潜紧紧攥住那枚尚有余温的鱼符，重重叩首：“儿臣，遵旨。” 当他走出御书房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晨风清冷，吹散了他一夜的疲惫，却吹不散他心中那份愈发坚定的灼热。 他没有回寝宫，而是径直回了书房，立刻召集叶轻眉与范建。 当刻着“内库筹备”四字的鱼符被放在桌上时，连一向沉稳的范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深知，这不仅仅是钱和粮，这是皇帝在默许太子建立一个独立于户部和六部之外的，直属皇权的“小财政”！ “时不我待。”李云潜的目光扫过二人，直接切入正题，“立刻拟定《三大坊筹建章程》。” 叶轻眉早已成竹在胸，她铺开早已备好的草案，声音清越而坚定：“章程核心有三。其一，工坊直属内库，独立核算，不受工部掣肘。其二，废除匠籍，所有招募工匠一体脱籍为民，按劳取酬，优秀者可获技艺股分。其三，产出优先供给边军与赈灾，余下部分公开市卖，所有利润，除分红与扩大再产外，尽数反哺新政，用以兴修水利、改良农具、普及蒙学。” “脱籍为民！”范建惊得站了起来，这简直是开天辟地之举，是在挖世家贵族和官营作坊的根！ 李云潜却斩钉截铁地拍板：“就这么办！国要强，必先民强。把人当牲口一样圈禁起来，永远也造不出最锋利的刀，织不出最暖的衣！” 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京城。 当“内库筹备司”挂牌成立，并公布三大坊匠户“脱籍为民、按劳取酬”的消息后，整个京都的工匠阶层都沸腾了。 多少代人被“匠籍”这道无形的枷锁捆绑，如今一朝得解，奔走相告，喜极而泣。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来的，很快，所有人都开始传颂这个说法——“灶王爷翻身了！” 三日后，筹备司挂牌大典在城南择定的空地上举行。 百姓自发前来，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一块巨大的奠基石碑立于场地中央，李云潜与叶轻眉并肩而立，准备亲自为石碑揭幕。 午时三刻，吉时已到。 庆典正要开始，人群外忽然一阵骚动，几个穿着杂役服饰的壮汉抬着一个巨大的藤筐挤了进来，高声喊道：“听闻殿下兴建神坊，我等小民无以为敬，特送来贺礼柴薪，预祝殿下与叶姑娘的善举，红红火火！” 范建正要命人接下，叶轻眉的眼神却骤然一凝。 她眼尖，瞥见那藤筐底部编织的缝隙里，露出了一角被浸染的油布，上面还隐约沾着些许黑色的粉末。 “站住！”她厉声喝止，声音清寒，“所有人退后！此筐，不可开封！” 话音未落，她已抢先一步挡在李云潜身前。 陈萍萍派来的护卫立刻会意，拔刀将那几个杂役团团围住。 在叶轻眉的指令下，一名护卫用长枪远远地挑开藤筐的盖子。 众人定睛一看，无不骇然！ 满满一筐柴草之下，竟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火油包与硫粉袋！ 这哪里是贺礼，分明是一个巨大的火焰陷阱！ 一旦有人将火把投入其中，瞬间便会形成滔天大火，吞噬整个庆典现场，造成无数民众伤亡！ 人群轰然骚动，恐慌开始蔓延。 “封锁四周！”李云潜脸色铁青，发出第一道指令。 他亲自走到那名被按倒在地的为首杂役面前，声音冷得像冰：“谁指使你的”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狞笑，猛地一咬牙，嘴角立时有黑血流出，竟是当场咬破了藏于齿间的毒囊自尽了！ 陈萍萍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他蹲下探了探尸体的脉搏和牙口，低声对李云潜道：“殿下，是死士。手法干净利落，但户籍却是在城南登记在册的贫民，身份是假的。” 混乱之中，叶轻眉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筐致命的“贺礼”。 她忽然蹲下身，不顾旁人劝阻，小心翼翼地从藤筐边缘的灰烬里，拾起一枚被微火燎过的纸片残角。 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几个字，虽不完整，却触目惊心：“……工坊不得立……林字印”。 叶轻眉心头剧震。 她瞬间明白，这不单是刺杀，更是警告。 对方不惜以屠戮平民的方式，也要扼杀三大坊这个脱离旧官僚体系的变革火种！ 他们害怕的，是这个即将被点燃的，属于平民的希望！ 她缓缓站起身，环视着惊魂未定的百姓，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朗声宣布：“诸位乡亲！阴谋者的卑劣，恰恰证明了我们事业的正义！明日此时，此地，我叶轻眉，将亲自来点燃这把希望之火！” 当夜，李云潜极力劝阻：“太危险了！他们已是穷凶极恶！” 叶轻眉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中映着烛火，亮得惊人：“他们怕的不是我，是这把火能照亮多少黑暗。我若退缩，火就灭了。” 次日，南城空地，全城戒严。 黑骑环列如林，刀枪森然。 叶轻眉一身素衣，独自立于重新堆好的柴堆前，万千百姓在远处屏息注视。 陈萍萍站在最高的望楼之下，如一尊沉默的铁像。 而被他紧急安插进人群的赵十三，则像一条猎犬，死死盯住每一个可疑的动作。 叶轻眉手中火折，缓缓靠近柴堆。 火焰腾起的刹那，一声微不可察的弓弦震响，自远处钟楼顶端传来！ 一道淬了剧毒的乌黑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破空而至，直指叶轻眉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快到极致的黑影仿佛凭空出现，自众人头顶的屋檐上疾掠而下，袖中一道无法形容的寒光闪过，与那弩箭在半空中精准相撞！ “叮”的一声脆响，毒箭被从中斩断，无力地坠落在地。 众人尚未看清那黑影的模样，他已再度几个起落，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保护叶姑娘！”李云潜怒吼着跃上高台，将惊魂未定的叶轻眉紧紧护在身后，全场哗然！ 事后，一具弩手的尸体在钟楼的夹层中被发现，腰牌是空户，死于一剑封喉。 但陈萍萍的手下却在他穿的靴子鞋底，发现了特殊的黏土痕迹，经比对，与兵部马厩每日清扫更换的垫圈土，别无二致。 夜深，东宫书房。 李云潜独坐案前，指间捏着那枚断裂的毒箭，箭头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诡光。 门被轻轻叩响，叶轻眉推门而入。 她没有提白日的惊险，手中反而捧着一幅连夜绘就的新图纸——《三大坊安全防卫体系》。 上面用细密的线条，赫然标注着“轮值匠户互监制”“物料进出双签制”，甚至还有“夜间巡逻犬哨联动体系”。 她将图纸铺在李云潜面前，声音轻柔却无比坚定：“他们想灭灯，我们就多点几盏。” 李云潜抬起头，望着她眼中那团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火光，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 他忽然伸手，握住了她正在讲解图纸的手：“若有一天，这火……把你烧了呢” 叶轻眉一怔，随即静静地回望着他，没有抽回手，眼神清澈如初：“那就让后来的人，记得怎么点火。” 窗外，远处城南的工地上，连夜开工的号子声隐约传来，无数火把与灯笼亮起，将那片土地照得如同白昼。 那光芒汇聚在一起，仿佛是沉睡的大地，终于睁开了第一只灼灼不熄的眼睛。 然而，就在这希望之光最为璀璨的时刻，第二天清晨，天色未明，一名东宫卫率神色慌张地冲破晨雾，滚鞍下马，嘶声急报： “殿下！南城……南城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