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球场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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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午后，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锐利，变得慵懒而稀薄，透过开始泛黄凋零的梧桐树叶，在水泥篮球场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风一起，卷起几片枯叶和尘土，带着一股萧瑟的凉意。 这本该是校园里最闲适的时光，但对于无处可去、也无钱进行其他娱乐的陈默来说，这片免费的篮球场，是他仅有的、能暂时忘却烦恼、挥霍多余精力和体内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的地方。 他通常只是看着。靠着锈迹斑斑的铁丝网，看别人在场上奔跑、跳跃、呼喊，看篮球撞击地面发出砰砰的、富有生命力的回响。偶尔人不够，会被零星拉去凑数，他也只是沉默地跑动，尽力防守，拿到球就像烫手山芋一样赶紧传出去，很少投篮。他的运动天赋更多体现在耐力而非技巧上，那种需要默契和自信的团队协作，让他本能地感到疏离。 今天亦是如此。他刚完成一份家教，拖着略显疲惫的身体穿过球场边，准备回那个压抑的宿舍继续啃书本。身上那件洗得领口松懈、颜色发白的旧运动衫，还是高中时学校发的。 “嘿！陈默！这边！缺个人！” 一声吆喝让他停住脚步。是同班的刘胖子，正穿着崭新的火箭队11号姚明球衣，在场边一边拍着球一边冲他挥手。刘胖子身旁，是穿着骚气的紫金色湖人队24号科比球衣、正低着头专注地调整手腕上昂贵护腕的张浩，以及另外几个经常一起打球的同学。 场上是三对三的半场比赛，显然少了一个。 陈默犹豫了一下。他其实更想回去，对着那台破电脑继续折磨自己。但刘胖子的热情，以及内心深处那一点点对被接纳、对正常集体活动的渴望，让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来来来，正好，你跟我和张浩一队！”刘胖子一把将他拉进场内，顺手把球塞给他，“你先开球。” 触手是细腻的、充满弹性的皮质感，和他平时在体育课上拍的掉皮开裂的胶球完全不同。陈默有些笨拙地拍了拍，感受着那有力的回弹。 张浩抬起头，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以为然，但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手，懒洋洋地跑向对方篮下，示意陈默传球。他的跑动姿势很放松，带着一种城市孩子特有的、在运动场上培养出的自如。 比赛开始。 起初，陈默依旧是他习惯的角色——沉默的配角。他把球运过半场，就立刻交给张浩或刘胖子，然后自己拉到弱侧，或者拼抢篮板，干着掩护、卡位这些脏活累活。他的体力很好，不停地奔跑，防守尤其卖力，像块牛皮糖一样贴着对位的人。 张浩是场上的核心和焦点。他的技术确实不错，胯下运球，背身单打，后仰跳投，动作花哨而流畅，引来场边零星几个女生观赏的目光。每进一个球，他都会习惯性地甩一下头发，嘴角带着自信的笑意。 刘胖子则负责插科打诨和内线肉搏，吨位足，能抢板，但移动慢。 对手实力不弱，比分咬得很紧。 转折发生在一个防守回合。 对方一个速度快的小个子突破了刘胖子的防守，直冲篮下。张浩补防慢了一步，对方已经起跳，准备用一个低手上篮结束进攻。 就在球即将离开指尖的刹那，一道身影从斜刺里猛地蹿出，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速度快得惊人！ 是陈默！ 他几乎没多想，纯粹是本能反应。长期的体力劳动和农村爬山涉水练就的爆发力在这一刻展现无遗。他蹬地、起跳，身体舒展到一个惊人的高度，手臂极力伸展！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 他那布满细微伤痕和老茧的手掌，结结实实地、干净利落地将对方刚刚脱手上升的篮球，狠狠地扇飞了出去！ 球像被重击的棒球，高速飞出界外，撞在铁丝网上，发出嗡嗡的震颤声。 整个球场瞬间安静了一下。 所有动作都停滞了。攻防双方，场边的人，包括刘胖子，都愣了一下。盖帽在野球场上不稀奇，但如此干净、如此充满力量感、甚至带点野蛮气息的火锅，却不多见。尤其来自一个平时几乎隐形、只干苦力的家伙。 那个被帽的小个子落地后，脸上写满了错愕和一丝恼怒。 陈默自己也愣了一下，他落下地，看着自己微微发红的手掌，似乎也没料到能盖得这么结实。胸腔因为剧烈的运动和兴奋而剧烈起伏着。 短暂的寂静后，刘胖子第一个反应过来，嗷一嗓子冲过来，兴奋地一巴掌拍在陈默的后背上：“我靠！默哥！牛逼啊！这大帽扇得！直升机啊你！” 这一巴掌力道不小，拍得陈默踉跄了一下，但也把他拍醒了。他扯动嘴角，难得地露出一丝不太好意思的、却真实的笑意。一种被认可的快感，混合着运动本身带来的亢奋，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他的四肢百骸。他甚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场边，想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漂亮的防守。 然而，这短暂的、微弱的快乐，像肥皂泡一样，被一声冷冰冰的嗤笑轻易戳破了。 “呵，跳得高有什么用” 是张浩。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他没看陈默，而是弯腰捡起滚落脚边的篮球，用手指熟练地转着。 “篮球是智商运动，靠的是技术和脑子。”他慢悠悠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不是谁跳得高、力气大就能打好的。野路子。”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像三根冰冷的针。 陈默脸上的那点笑意瞬间冻结，然后迅速褪去，血色也一点点消失。他站在原地，刚刚沸腾起来的血液仿佛瞬间冷了下去，只剩下手心被球撞击后的麻痛感和后背被刘胖子拍过的地方火辣辣的。野路子。这三个字像一把精准的刻刀，不仅否定了刚才那个盖帽，更把他重新剥开，晾晒在那条无形的、却无处不在的界线之外——线的另一边，是穿着名牌球鞋、戴着专业护具、谈论着技术和智商的张浩们；线的这一边，是只有一身笨力气、被归为“野路子”的他。 周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刘胖子的笑容僵在脸上，搓着手，看看张浩，又看看陈默，想打圆场：“哎，浩哥，默哥这防守多卖力啊，好事儿…” “卖力”张浩打断他，终于把目光转向陈默，上下扫了一眼，那目光像在评估一件物品，“卖力谁不会关键是能不能看懂战术，会不会跑位，知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传，什么时候该投。别跟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抢了位置都不知道该干嘛。” 他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嘴角勾起一抹更深的嘲讽：“哦对了，忘了你没电脑，估计也没玩过nba live，看不懂战术板正常。” 这句话成了点燃火药桶的最后一点火星。它不仅针对篮球，更精准地刺中了陈默最敏感、最羞耻的神经——他那无法掩饰的贫穷和由此带来的信息鸿沟。那台倾尽所有买来的、轰鸣作响的二手电脑，那些在机房遭受的白眼和嘲笑，此刻全都化作滚烫的羞耻，猛地冲上他的头顶。 陈默的拳头骤然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黝黑的脸庞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他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住张浩，那眼神里不再是平时的隐忍和闪躲，而是某种被逼到绝境的、受伤野兽般的愤怒和凶狠。 “张浩！”他声音沙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他妈再说一遍！” 他往前逼近一步，身体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常年干农活的力量蕴藏在并不夸张却结实无比的肌肉里，此刻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 张浩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凶狠气势慑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但随即意识到自己的退缩，脸上有些挂不住，色厉内荏地扬起下巴：“怎么说错了戳你痛处了本来就是野路子，还不让说了打球靠蛮力，学习靠死记，买台破电脑跟要你命似的，不是野路子是什么” “我操你妈！” 陈默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所有的屈辱、不公、压抑已久的愤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低吼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猛地朝张浩扑了过去！ “我靠！别别别！” 刘胖子反应极快，吓得脸都白了，他肥胖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敏捷，猛地从后面一把死死抱住陈默的腰：“默哥！默哥冷静点！浩哥他嘴贱，你别跟他一般见识！都是同学！打球嘛！” 陈默拼命挣扎，力气大得惊人，刘胖子几乎抱不住，被带得踉跄了好几步，嘴里不住地劝：“算了算了！默哥！看我面子！看我面子！” 另一边，另外两个同学也赶紧拦住了同样脸色难看、嘴上还不服输想继续叫嚣的张浩：“浩哥少说两句！何必呢！” 场上的冲突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打球的不打了，路过的也停下来围观。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那些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陈默背上。 他被刘胖子死死抱着，挣脱不得，只能赤红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死死瞪着被众人拦着的张浩。如果目光能杀人，张浩早已千疮百孔。 张浩被人拦着，似乎也冷静了一点，大概意识到刚才的话确实过分了，但骄傲让他不肯低头，只是偏过头，不屑地“切”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扯歪的球衣，嘴里嘟囔着：“没劲…不打了！” 说完，挣开同伴的手，捡起地上的篮球，头也不回地走向场边拿自己的东西。 一场冲突，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 刘胖子这才松了口气，慢慢放开陈默，但手还警惕地搭在他胳膊上，生怕他再冲过去。“默哥，行了行了，没事了，他就那德行，嘴欠抽，你别往心里去。”他陪着笑脸，额头全是汗，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 陈默僵在原地，身体依然紧绷，拳头紧握。他看着张浩离去的背影，看着周围那些尚未完全散去的、混合着好奇、同情、甚至一丝看热闹意味的目光，那股爆炸般的怒火慢慢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刺骨的冰冷和难堪。 他像个傻子一样。像个被戏耍后失控的猴子。 刚刚那一下漂亮的盖帽带来的微弱成就感，早已荡然无存，反而成了招致这番羞辱的导火索。他就不该上场！就不该对任何一点正常的集体互动抱有幻想！他和他们，从来就不是一类人。他们的世界，有电脑游戏，有nba明星同款球衣，有肆无忌惮的嘲讽和轻易的原谅。而他的世界，只有必须拼尽全力才能抓住的、冰冷的生存资料，和敏感得一触即痛的自尊。 “没事了，胖子。”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的音节，声音低沉而疲惫。他甩开刘胖子的手，甚至没看刘胖子那担忧又无奈的表情，只是默默地弯腰，捡起自己那件因为刚才拉扯而掉在地上的、灰扑扑的外套。 他拍了拍上面的灰，把它搭在肩膀上，然后低着头，穿过渐渐散去的人群，一步一步，离开了这片刚刚见证了他短暂热血和彻底狼狈的球场。 阳光依旧斑驳，却不再温暖，只照出他瘦削而僵硬的背影，和地上那道被拉得很长、很孤独的影子。 身后的球场，很快又响起了篮球砰砰落地的声音和新的喧闹，仿佛刚才那场冲突从未发生过。 只有陈默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层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平静，被彻底撕开了。冰冷的现实，像北方的寒风，无孔不入地灌进了他本就单薄的衣衫里。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想要尽快逃离这里，逃回那个虽然破旧、但至少可以让他藏起来的角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