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爷爷奶奶的电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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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阵沉默，“小一啊，有些话，奶奶本不该多嘴。但是给人当秘书，尤其是……给领导当秘书，特别是……给位高权重的男领导当秘书，这工作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很不容易啊。”她的语速很慢，像是在字斟句酌，“知夏那丫头，心性太单纯善良，就像一张干净的白纸，性子又直来直去，不懂得那些弯弯绕绕，一不小心就很容易吃大亏的。你要多关心她，多提醒她，多看着她。你要告诉知夏，在单位里，凡事多留个心眼儿，不要太轻易相信别人。特别在那种位置，你眼里看到的笑脸、耳里听到的好话，不一定都是真心，有些事儿，看不见的比看得见的更要紧！要时刻记着平安当大！工作再体面，前途再光明，也比不上人安安全全、平平安安、乐呵呵地过日子重要！你……你明白奶奶的意思吗” 王一终于听出了奶奶话里的沉重和那份欲言又止的深意。他想起昨天在周处长办公室看到的那个小塑料袋，想起蔡副行长那狎昵的眼神和命令式的口吻，想起周处长瞬间的僵硬和难堪……，奶奶的担忧像一根针，刺破了他自己尝试用喜悦和“领导风格”编织的保护膜，让那些被刻意忽略的不安重新浮出了水面。 “……奶奶，我……”王一一时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应奶奶。他本能地想反驳，想告诉奶奶知夏很优秀，蔡副行长很会用人，周处长就是榜样……，可话到了嘴边，自己又觉得这些解释好像根本无法化解奶奶的那些担忧，奶奶这份沉甸甸的提醒，像一块石头压在了他的心里。 就在王一张口结舌、思维陷入一片混乱的泥沼之际，电话听筒那端，清晰地传来一个苍劲有力、甚至带着几分军人式不耐烦的声音——那是爷爷接过了话筒。爷爷平日里在家话不多，更极少主动打电话过来参与奶奶与王一之间、被他认为啰啰嗦嗦的生活安排。但此刻，电话里爷爷的出现，如同一股强劲的力道贯穿了王一的脊骨！ “王一！”爷爷的召唤不算大声，却有着金戈铁马的穿透力，铭刻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历经血与火淬炼过的硬朗质感，“不管在哪！干啥工作！记牢两条：一是靠自己本事吃饭！腰杆子要挺得比铁还直！二是奋斗，就两个字奋斗！” 爷爷的话像一声惊雷，劈开了王一心中那点因“关系”带来的侥幸和迷惘。他猛地站直了身体，一时间竟错觉爷爷就站在他面前训话，“是！爷爷！我记住了！靠自己本事！奋斗！” “嗯。”电话听筒里传来爷爷那短暂、轻微、代表满意的哼声，随即，话筒又回到了奶奶手里。 “好了好了，长途电话费贵，就不多说了，”奶奶恢复了温和，但那份担忧并未完全散去，“记住爷爷奶奶的话，多关心关心知夏，在知夏家好好的。等我们在海南安顿好了，会把那边的电话号码告诉你许阿姨，你自己多保重。” “嗯，爷爷奶奶也多保重身体！一路平安！”王一的回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挂断电话，值班室里恢复了安静。王一握着话筒，那冰凉的塑料外壳还残留着刚才通话的余温，爷爷那掷地有声、如同淬火钢铁般的话语给王一带来了巨大的震撼。他久久没有放下听筒，这沉甸甸的物件俨然成了连接着某种心绪的纽带。 窗外冬日的阳光，依旧透过积着薄尘的玻璃窗照进来，他脖子上的围巾依旧柔软温暖，细腻的羊毛纤维温柔地包裹着他，那上面还萦绕着许知夏指尖的气息，一种混合着淡淡皂香和女孩儿特有馨香的味道。这气息曾是他疲惫时最安心的慰藉，是寒冷冬日里最贴心的暖意。 但此刻，这熟悉的温暖却像一块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奶奶那沉重忧虑的话语，沉甸甸地堵在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那些关于知夏“单纯、白纸、吃亏”的担忧，像一根根细密的针，刺破了他之前被巨大喜悦和“关系”带来的侥幸感吹胀的气球。他想起昨天在省行人事处，蔡副行长那只随意搭在周处长椅背上的手，想起他狎昵的眼神和强硬的命令口吻，想起周处长僵硬的侧脸和眼底一闪而过的难堪……这些被他刻意忽略、用“领导风格”和“知夏机遇”强行压下的画面，此刻在奶奶的担忧声中，无比清晰地重新浮现出来。 爷爷那简短、铿锵、如同战场命令般的话语——“靠自己本事！奋斗！”——更是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头。每一个字都镌刻着金戈铁马的回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也震碎了他心底那点因“蔡副行长发话”而滋生的、隐秘的依赖感和轻松感。靠自己本事、奋斗……爷爷的话剥去了所有粉饰，直指核心。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军人的硬朗价值观，镌刻着硝烟味和血性，将他从某种虚幻的、依赖他人恩赐的迷梦中拽了出来。 喜悦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奶奶的忧虑和爷爷的训诫便如同两股截然不同的寒流，猛烈地冲击着他。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在胸腔里翻搅、冲撞：对知夏前途的担忧与对她能力的信任在打架；对蔡副行长那层阴影的恐惧与对工作机会的渴望在撕扯；爷爷那句“靠自己本事”带来的沉重压力与隐隐被点醒的羞愧感交织在一起；还有对爷爷奶奶远行的牵挂，对即将在知夏家过年的期待与忐忑……种种思绪，像一团乱麻，又像无数只无形的手，将他紧紧攥住。 他缓缓放下话筒，那“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值班室里格外清晰。指尖缓缓地摩挲着围巾柔软的边缘，那熟悉的触感此刻却带来一种奇异的疏离感。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光斑安静地躺在他脚边，但值班室里弥漫的灰尘、劣质烟草和隔夜凉水的混合气味，比刚才更加浓重，沉沉地压了下来。他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脖子上的围巾依旧温暖，心绪却如同窗外被寒风卷起的枯叶，纷乱无依，找不到落点。这复杂的心情，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让他几乎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