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假香真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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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礼监的太监们动作利落，如两尊没有感情的石像，一左一右钳住沈流苏的胳膊。 他们力道极大，像是要将她的骨头捏碎，可沈流苏却连眉都未皱一下，只是任由他们将自己架起。 安贵人惊魂未定，见沈流苏被带走，她刚想开口喊冤，却对上了为首那掌事太监冰冷无波的眼神，那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让她瞬间噤声。 通往司礼监的路，是宫中人人闻之色变的黄泉路。 长长的宫巷阴冷幽暗，两侧的高墙将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沈流苏的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跳上。 审讯室内，烛火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扭曲可怖。 掌事太监王公公端坐堂上，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 他没有急着动刑，只是用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一寸寸地审视着眼前这个纤弱的宫女。 “沈流苏，”他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而刺耳，“你可知罪” 沈流苏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看不清神情。 “奴婢知罪。”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平静，没有丝毫辩解的意图。 王公公眉头一挑，显然对这反应有些意外。 这宫里的人，到了司礼监，哪个不是哭天抢地，想尽办法为自己脱罪 “奴婢不该擅自为废妃诊治，更不该惊扰了安贵人，”沈流苏继续说道，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波澜，“奴婢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陛下宽恕。只是……奴婢心中尚有一事挂牵，恳请公公成全。” “哦”王公公来了兴致，“你一个阶下囚，还想谈条件” 沈流苏缓缓抬起头，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竟让见惯了风浪的王公公也为之一怔。 “并非条件，是赎罪。”她一字一顿，“奴婢听闻，淑妃娘娘近来夜不能寐，时常惊醒。奴婢身负罪责，愿在伏法之前，为淑妃娘娘调制一剂‘宁神香’，助娘娘安眠，也算了却奴婢最后一桩心事。” 王公公冷笑一声：“淑妃娘娘金枝玉叶，自有太医院的圣手照料，何需你一个来路不明的宫女献殷勤莫不是想借此机会，再动什么手脚” 沈流苏没有反驳，只是身体微微前倾，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幽幽地吐出一句话：“公公可知，昨夜废妃柳氏在癫狂中所喊的‘九转回春膏’，与淑妃娘娘近日所用的安神膏，乃是同源同宗的配方。只是一个用了猛药，一个用了缓药罢了。” 如同平地惊雷，王公公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瞬间迸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猛地攥紧了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淑妃乃是陛下为数不多信任之人，她的安危，便是陛下的安危！ 此事若真，背后牵扯的阴谋简直不敢想象！ 他死死盯着沈流苏，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 然而，那张温婉无害的脸上，只有一片坦然和坚定。 良久，王公公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放松。 他挥了挥手，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杀意：“将她带回百草苑，严加看管。所需药材，一应供给。香成之后，立刻呈报！” “是！” 沈流苏被押回了百草苑，这里依旧冷清，却成了她最安全的壁垒。 她没有片刻耽搁，立刻焚香净手，仿佛要洗去司礼监沾染上的所有阴冷气息。 而后，她从一个不起眼的木匣夹层中，取出一块婴儿拳头大小、色泽温润如玉的凝脂。 这便是沈家秘传，天下独一份的“玉髓香脂”……此物看似寻常，却是万毒的克星，遇毒则变色，触毒则生异香，只是其变化极为细微，非沈家传人，绝难察觉。 她将香脂小心地研磨成粉，混入早已备好的回春香主料之中，再配以龙涎、安息、降真等七种具有镇定安神奇效的草药，以中和其霸道的气味。 整个过程，她心无旁骛，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某种神圣的仪式感。 三炉香丸很快制成，每一颗都圆润饱满，散发着清雅悠长的气息。 她取来三个锦盒，将香丸分装，并用小笺仔细标注：“自用”、“呈淑妃”、“备查验”。 做完这一切，她特意在“呈淑妃”那只锦盒的底部，用一根极细的银针，刻下了一个极小、极隐蔽的云纹。 那是沈家的秘纹，与十年前沈家最后一次进贡给宫里的御香包装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消息很快传到了被禁足的安贵人耳中。 当她听说沈流苏不仅没被打入天牢，反而还在百草苑悠哉游哉地给淑妃制香时，气得当场砸碎了一套心爱的琉璃盏！ “贱人！那个贱人！”安贵人面目狰狞，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端庄，“她这是要踩着我的尸骨往上爬！我绝不能让她得逞！” 当夜，一名鬼鬼祟祟的小太监借着送晚膳的机会，给沈流苏带来了一只小小的纸包。 “沈姑娘，这是我们主子的心意。”小太监低眉顺眼地说道，“主子说，您为淑妃娘娘制香辛苦，这‘断情草粉’乃是西域特供，加入香中，可令香气三日不绝，也算为主子在淑妃娘前尽一份心。” 沈流苏不动声色地接过纸包，指尖轻轻一捻，将些许粉末凑到鼻尖，闭目细嗅。 断情草…… 父亲的笔记如流水般在脑海中划过：“断情草，本性平和，无毒。然其气特殊，外连使节常用于赠礼之中，以其特有气味防后宅妃嫔私通外人，若有染，气息交缠，三日不散。” 但笔记的最后，父亲用朱笔加了一句注解：“此草若遇‘玉髓香脂’，会催生微弱酸腐之气，其灰烬亦会呈现诡异的淡绿色。此反应，唯有觉醒香感者可察。” 沈流苏心中一声冷笑。 好一个安贵人，好一招借刀杀人！ 这哪里是增强香气，分明是要给她扣上一顶“私通外敌”的弥天大罪！ 一旦这香呈给淑妃，再由安贵人的人在陛下面前“点拨”几句，说这香里有外邦之物，她沈流苏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的脸上却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感激：“有劳公公替我谢过贵人美意。” 待小太监走后，沈流苏看着手中的断情草粉， 你想让我死，我便让这断魂的毒，成为送你上路的引子！ 她将计就计，取了微乎其微的一点断情草粉，小心翼翼地混入了“呈淑妃”的那一炉香丸之中。 第二日，王公公亲自前来取香。 沈流苏故作恭敬地将三盒香丸奉上，并诚惶诚恐地说道：“公公，这香刚刚制好，奴婢担心火候不对，想当面试香一次，以免冲撞了淑妃娘娘。” 王公公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沈流苏取过“呈淑妃”那盒香丸中的一颗，放入薰炉中点燃。 青烟袅袅，一股清雅绝伦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令人心旷神怡。 王公公的脸上刚露出一丝赞许，沈流苏却突然“啊”地一声惊呼，脸色煞白，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怎么了”王公公厉声问道。 “公公……您看这香灰……”沈流苏的声音都在颤抖，她指着薰炉底部，那本该是雪白色的香灰中，竟泛着一层若有似无的诡异淡绿色！ 她像是被吓傻了，猛地跪倒在地，语无伦次：“不可能……这不可能！奴婢的香方绝不会出问题！莫非……莫非是有人往香里掺了什么违禁之物！” 说着，她慌忙将另外两盒香丸打开，取出两颗分别点燃。 片刻之后，两炉香灰尽数化为纯白，洁白如雪。 三炉香灰，一绿两白，对比何其鲜明！ 王公公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亲自上前，用银签拨弄那泛绿的香灰，又凑到鼻尖细细嗅了嗅，一股极其微弱的酸腐气钻入鼻腔。 他再笨也明白了，这炉呈给淑妃的香，真的被人动了手脚！ “这加了料的香，是哪来的”王公公的声音冷得像冰。 沈流苏匍匐在地，瑟瑟发抖：“是……是昨夜安贵人派人送来的‘断情草粉’，说是能增强香气……” “安氏！”王公公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中杀机毕露。 当夜，淑妃寝宫内，燃起的正是那炉“纯白”的宁神香。 香气幽静深远，淑妃很快便沉沉睡去。 梦中，她竟又见到了缠绵病榻、弥留之际的先帝。 先帝握着她的手，气若游丝，眼中却满是焦急与警惕：“谨记……勿信李氏一门，朕观其家女儿，眉宇间有乱宫闱之相……其父在朝，狼子野心……咳咳……北境……粮道……” “父皇！” 淑妃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重衣。 她大口喘着气，先帝临终前的叮嘱与梦境交织，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她的心上。 李氏 李尚书之女，不正是安贵人吗！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立刻下令：“来人！彻查此香来源！给本宫去搜安贵人寝殿，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 雷霆之势下，安贵人宫中很快被翻了个底朝天。 在其日常梳妆的妆匣夹层中，竟真的找出了一封被烧掉大半的密信残页！ 残页上，只有一个清晰的“李”字，和模糊可辨的“北境粮道”几个字。 那笔迹，与前朝重臣李尚书的笔迹，一模一样！ 消息传出，满宫哗然！ 区区后宫争宠，竟牵扯出与前朝勾结、动摇国本的惊天阴谋！ 夜深人静，百草苑内。 沈流苏将那日剩下的断情草灰烬，与从冷宫悄悄带回的莲子羹残渣混合，置于特制的小炉中，以文火点燃。 她闭上双眼，摒弃一切杂念，将全部心神沉入那缕缓缓升起的、凡人无法察觉的诡秘香气之中。 香感催动到极致，无数细微的气流轨迹在她脑海中交织成一幅庞大的地图。 她“看”到了，那股属于断情草的特殊气流，越过层层宫墙，飘向宫外，最终与京城西郊一处不起眼的驿站中的熏炉方位，精准地吻合。 她缓缓睁开眼，眸光深邃如夜海。 “李尚书……你以为借安贵人之手，便能搅乱后宫，为你的谋逆大计铺路。” 她轻轻合上手中的香匣，发出一声清脆的合扣声，仿佛为这场大戏落下了帷幕。 “可你是否想过，真正的香，从来都不会说谎。” 窗外，月华如霜，将整个百草苑笼罩在一片清冷的光晕里。 无人注意的角落，一株前几日刚移栽过来的忘忧草，在寂静的深夜里，悄然绽开了第一朵花。 那花瓣本该是纯净的淡黄色，此刻，边缘却诡异地泛起了一圈淡淡的青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