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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胜门在身后缩成模糊的黑点，京城的巍峨阴影终于被甩脱。苏荔沿着尘土飞扬的官道向北亡命奔逃，直到肺叶灼痛，双腿灌铅，才敢瘫倒在路旁的荒草丛中，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她褴褛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劫后余生的冰冷战栗。 逃出来了！真的从那个吃人的龙潭虎穴里逃出来了！ 然而，短暂的庆幸瞬间被更深的茫然和恐惧吞噬。向北，蒙古，多伦诺尔，巴特尔……这些名字陌生得令人心慌。那灰衣人是敌是友所指的路是生门还是死穴她一无所知，只能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紧紧攥着怀中那枚冰凉的兽骨符牌，这是灰衣人留下的唯一信物。 不敢久留，她强撑起虚软的身体，再次上路。官道是绝不能走了，追兵随时可能沿路搜捕。她转而钻入道路东侧连绵的燕山余脉，依靠山林的遮蔽，朝着居庸关的方向艰难跋涉。 接下来的日子，是风餐露宿、与野兽争食的原始求生。她翻山越岭，渴饮山泉，饥餐野果，偶尔冒险在山民废弃的窝棚中过夜。身上的男装早已破烂不堪，鞋子磨穿，脚底血泡摞着血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山中的夜寒冷刺骨，“牵机”之毒不时发作，带来阵阵心悸和寒意，全靠张玄素给的丹药勉强压制。 她变得像一头警惕的野兽，耳朵时刻竖着，捕捉风中任何异响；眼睛如同鹰隼，扫视着每一片可能藏匿危险的树丛。她学会了辨别可食用的菌菇和野菜，设置简单的陷阱捕捉山鸡野兔，用最原始的方式生火取暖。苦难磨砺着她的意志，也磨损着她对“人”的信任。每一次远远看到山间小径上出现人影，无论是樵夫还是猎户，她都如惊弓之鸟般迅速隐匿。 十几天后，她终于望见了巍峨的居庸关长城，如同一条巨龙盘踞在崇山峻岭之间。关门盘查森严，车马行人排成长龙。苏荔心知无法通过，她按照之前打听到的模糊信息，在关城西面找到了一处早已废弃、被荆棘灌木半掩的古老烽火台残址。残址背后，有一条采药人踩出的、极其隐秘陡峭的小路，可以绕过关隘。 她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手足并用，冒着坠崖的风险，才终于翻过了这道分隔中原与塞外的屏障。当站在北坡，望见眼前一望无际、草色初黄的苍茫原野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和孤寂感将她淹没。这里，已是漠南蒙古的地界。 风景迥异，危机却未减分毫。塞外并非无人区，时有蒙古牧民骑马驰过，也有商队驼铃叮当。苏荔更加小心，昼伏夜出，沿着商道隐约的痕迹向北摸索。语言不通，相貌异样，她必须避开一切接触。 干粮早已告罄，丹药所剩无几。饥饿和毒发的痛苦日夜折磨着她。她开始出现幻觉，时而看到四爷府侍卫持刀追来，时而看到张玄素浑身是血地呼唤她。她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必须尽快找到人烟，找到那个叫“多伦诺尔”的地方，找到一线生机。 又挣扎了几日，在她几乎要虚脱倒下时，视野尽头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片低矮的土城轮廓和密集的帐篷群。空气中飘来牲畜粪便和炊烟混合的气息。多伦诺尔盟会之地，到了！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重新燃起。她强打精神，等到夜幕降临，才像幽灵般靠近那片聚居地。盟会之地远比她想象的庞大和杂乱，没有城墙，只有简陋的土围子和栅栏，内部帐篷林立，车马遍地，蒙汉杂处，人声嘈杂，充满了粗犷的活力与混乱的危险。 她不敢进入核心区域，在外围一片相对偏僻、聚集着最底层流民和乞丐的破烂帐篷区边缘，找了个废弃的羊圈蜷缩起来。她需要观察，需要打听那个叫“巴特尔”的蒙古商人。 接下来的两天，她像阴影一样在盟会地边缘游荡，偷听往来行商的谈话，留意着任何可能与“巴特尔”相关的信息。她听到的消息杂乱无章：有关察哈尔蒙古各旗的纷争，有关于准噶尔部扰边的传闻，也有商队间关于皮货、茶叶和盐巴交易的讨价还价。但“巴特尔”这个名字，却如石沉大海。 第三天傍晚，转机意外出现。她在偷听两个汉人脚夫抱怨工钱时，听到其中一人嘟囔：“……呸！巴特尔那个老狐狸，扣钱扣得真狠！这趟张北城的货要是再不结清，老子不干了！” 张北城！巴特尔！苏荔的心猛地一跳！巴特尔在张北城张北是漠南重要的商贸集镇，距离多伦诺尔还有几日路程！ 希望重燃，但新的问题接踵而至。如何去张北她身无分文，如何穿越这百多里的荒野 绝望中，她注意到盟会地边缘有一个小小的、由几个破旧帐篷组成的“人市”，一些逃荒来的汉人苦力在那里等待雇佣。一个冒险的计划在她脑中形成。 她撕下衣角，用炭灰写上“熟料牲畜，能赶车，求捎带张北”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蹲在“人市”角落，低着头，将字牌放在身前。这是极其冒险的举动，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时间一点点过去，有人驻足打量，又摇头离开。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一个穿着油腻皮袍、满身羊膻味、脸颊带着高原红的蒙古老汉在她面前停下，踢了踢字牌，用生硬的汉语问：“你会赶车去张北” 苏荔心中狂喜，连忙点头，哑着嗓子道：“会！老爷，只要给口吃的，能到地方就成！” 蒙古老汉眯着眼打量了她一番，似乎觉得她虽然瘦弱，但眼神还算机灵，便粗声道：“跟上！路上听话，有肉吃！耍滑头，喂狼！”说罢，转身走向一辆装满了皮货、由两匹瘦马拉着的勒勒车。 苏荔连忙爬起来，跟了上去。就这样，她成了这个名叫“巴图”的蒙古老贩子的临时小跟班。 旅程枯燥而艰苦。巴图性格暴躁，稍不顺心就骂骂咧咧，但对苏荔还算过得去，至少给了她干硬的奶豆腐和偶尔的肉干果腹。苏荔小心翼翼地扮演着沉默寡言、勤快麻利的角色，努力做好一切杂活，生怕被赶下车。 一路上，她透过车厢缝隙，观察着塞外的风光。天苍野茫，风吹草低，成群的牛羊如同云彩般移动。这与关内的精致繁华截然不同，充满了原始而强大的力量，也让渺小的个体更加无助。 几天后的黄昏，车队终于抵达了张北城。这是一座土黄色的、充满蒙汉风情的边城，城墙低矮，城内街道狭窄，商铺幌子飘摇，空气中混杂着香料、皮革和马粪的味道。 巴图在城门口交了税，将车赶进一个嘈杂的大车店院子。他跳下车，对苏荔挥挥手：“到了！滚吧！”扔给她一小块干肉，便不再理会。 苏荔道了谢，攥着那点干肉，迅速混入街上的人流。她必须尽快找到巴特尔。 张北城不大，但鱼龙混杂。她不敢直接打听，只能装作闲逛，留意着较大的商号和货栈的招牌。她记得灰衣人说过，巴特尔是往来漠南与直隶的商人，生意应该不小。 在一家挂着“晋隆号”招牌的大货栈前，她听到两个伙计在闲聊：“……巴特尔老爷从归化城回来的货到了没库房还等着清点呢……” 巴特尔老爷！就在这里！苏荔心中狂喜，悄悄记下了“晋隆号”的位置。 她不敢贸然进去，在货栈对面一个卖杂货的摊子旁蹲下，假装歇脚，实则紧紧盯着货栈大门，等待机会。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货栈里走出几个管事模样的人，随后，一个穿着绸面蒙古袍、身材魁梧、面色红润、腰间佩着镶宝石匕首的中年男子，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他谈笑风生，气度不凡，正是商贾首领的模样。 “巴特尔老爷慢走！”货栈管事恭敬地送行。 就是他！苏荔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她看着巴特尔在一群随从的护卫下，走向城东方向，似乎是要回府。 必须跟上！这是唯一的机会！ 她混在人群中，远远缀在后面。巴特尔的府邸在城东一处相对安静的街区，高墙大院，门口有蒙古壮汉守卫。 苏荔在街角阴影处停下，心急如焚。如何进去如何接近巴特尔直接闯进去出示骨牌万一守卫不认识信物，或者巴特尔翻脸不认人，她立刻就会送命！ 就在她彷徨无计之时，忽然看到府邸侧门打开，一个管家模样的汉人老头送一个郎中打扮的人出来，低声交代着：“……老爷今日酒喝多了，头晕的毛病又犯了，您开的药可得仔细些……” 巴特尔病了在府中这或许是机会！郎中能进去！ 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她等郎中走远，管家关门后，迅速跑到街口，正好看到那郎中背着药箱，走向另一条街。她快步跟上，在一条无人的小巷里，叫住了郎中。 “先生留步！” 郎中疑惑转身。苏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先生救命！小女子是巴特尔老爷远房侄女的丫鬟，我家小姐病重，特来投亲，奈何府上守卫不让进！求先生发发慈悲，带小女子进去见老爷一面吧！小姐她……她快不行了！”她编造着谎言，哭得凄凄惨惨。 郎中皱起眉头，打量着她：“巴特尔老爷的侄女我怎么没听说” “是关内来的，路上遭了灾，与家人失散了……老爷或许还不知道。求您了，带个话也好！这有……有信物为证！”苏荔掏出那枚兽骨符牌，急切地递过去。 郎中接过符牌，仔细看了看，脸色微变。这符牌样式古朴，似乎确非凡品。他犹豫了一下，看着苏荔可怜的模样，终究动了恻隐之心：“罢了，你且在此等候，我进去试试，但老爷见不见你，我可不敢保证。”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苏荔连连磕头。 郎中转身回了巴特尔府邸侧门。苏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躲在巷口阴影处，焦灼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刻都如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侧门再次打开，出来的不是郎中，而是那个管家老头，他身后跟着两个健仆。管家目光锐利地扫视街道，最终落在了巷口的苏荔身上。 “你，过来。”管家声音冷淡。 苏荔心中忐忑，硬着头皮走过去。 “你就是那个丫鬟”管家上下打量她，眼神审视。 “是……是奴婢。”苏荔低声道。 “老爷叫你进去问话。跟我来。”管家说完，转身便走。两个健仆一左一右，看似护送，实为押解。 苏荔深吸一口气，跟着走进府邸。府内庭院深深，点着灯笼，偶尔有仆役走过，气氛森严。她被带到一间灯火通明的花厅外。 “在此等候。”管家进去通报。 片刻后，里面传来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让她进来。” 苏荔整了整破烂的衣衫，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花厅。花厅内陈设华丽，充满蒙汉结合的风格，一个穿着便袍、身材魁梧、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子，正斜倚在榻上，手中把玩着那枚兽骨符牌。正是巴特尔。 他抬眼看着苏荔，目光如刀，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剖开。 “你说，是我侄女的丫鬟”巴特尔缓缓开口，汉语带着浓重的蒙古口音。 苏荔跪倒在地，将编好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哀戚。 巴特尔静静听着，手指摩挲着符牌，不置可否。直到苏荔说完，他才淡淡道：“这符牌，你从何处得来” 苏荔心一紧，按灰衣人交代回答：“是……是一位故人相赠，说凭此物可见到老爷，求得庇护。” “故人”巴特尔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什么样的故人” “他……未曾留下名姓。”苏荔不敢多说。 巴特尔盯着她看了良久，花厅内寂静得可怕。苏荔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突然，巴特尔坐直身体，将符牌扔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目光骤然变得冰冷无比，厉声喝道： “满口胡言！这‘狼噬月’符，乃是漠北‘黑狼旗’的信物！说！你与那帮叛匪是什么关系混入我府中，有何图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