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仁者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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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阜瓮城敌台的寒风卷着铁锈与焦土味。伏念倚着冰凉的箭垛，每一次喘息都牵动肺腑剧痛，淡金色的血液混着内脏碎块从指缝溢出，滴在太阿古剑斑驳的青铜剑脊上。剑柄处那个以心头精血沁染的“仁”字烙印，在冬日惨阳下凝成暗红，如同未结痂的伤。 城下，秦军虽暂退，遗留的修罗场依旧触目惊心。折断的戈矛插在冻硬的血泥里，无主的战马在尸堆旁哀鸣。蒙恬的裂甲战车如同巨兽尸骸，他本人被亲兵搀扶着退向后方，眉心那道被“天下归仁”剑意烙下的血线，在惨白的面色下格外刺眼。 伏念浑浊的目光掠过这片由他亲手催动圣道之剑造成的杀戮场，疲惫与自厌如冰冷的藤蔓缠紧心脏。韩非那句“仁墙难挡天下血孽”的诘问，如同跗骨之蛆，在识海中反复撕咬。他闭上眼，试图隔绝这炼狱景象，喉间腥甜翻涌。 就在他阖目的刹那！ “撕拉——！”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穿透了战场死寂的余韵，异常清晰地刺入伏念耳中。 他猛地睁开眼！ 瓮城下弥漫的硝烟被一阵凛冽的穿堂风吹散一角。只见离裂甲战车不远处，一片狼藉的尸骸与断刃之间，一道玄色身影正半跪在地。 是韩非！ 他并非在检视战果，更非威慑残敌。他面前，是一个被倒塌战车压断了右腿、奄奄一息的秦军重甲伤卒！那士卒的玄铁胫甲扭曲变形，混合着骨茬的伤口暴露在寒风中，鲜血早已将身下的冻土染成黑红。 韩非玄色的深衣下摆浸在血泥里。他面无表情，修长却染满血污与尘灰的手指，正抓住自己玄色袍袖的肘部，用力一撕！坚韧的锦缎应声裂开！他毫不在意地将价值不菲的玄锦撕扯成宽窄合用的布条，动作干脆利落，毫无滞涩。 接着，他俯身。一手稳稳按住伤卒因剧痛而抽搐的大腿根部，一手将那玄色布条绕过狰狞的创口，开始快速而精准地捆扎、打结！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医者的悲悯温情，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机械的高效与准确！每一次缠绕的角度、布带的松紧、结扣的位置，竟隐隐暗合《韩律》刑名卷中，关于“验创止血”的官方图谱规范！ 伤卒因剧痛和恐惧而涣散的瞳孔，倒映着韩非近在咫尺、冷峻如石刻的侧脸。没有安抚，没有言语，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映着伤口翻卷的血肉和断骨。然而，就是这双冰冷的手，这毫无情感波动的包扎，却成了这濒死士卒唯一的、绝望中的稻草。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竟莫名地停止了徒劳的挣扎。 太阿剑在伏念手中猛地一震！ 剑身发出一声低沉哀戚的嗡鸣，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灵魂深处山崩海啸般的剧震！ “哐当！” 伏念紧握剑柄的手指，因极致的惊骇、剧痛与某种颠覆认知的冲击而瞬间脱力！太阿古剑沉重地坠落，砸在敌台冰冷的青石砖上，溅起几点火星和尘埃！ 剑柄末端，那束早已褪色、沾满血污泥尘的玄青色剑穗，在撞击下猛地一颤！一个用枯黄麦草编织、早已被战火熏得焦黑的蚱蜢小物，从松脱的穗结中滚落出来！ 那草编蚱蜢歪歪扭扭，触须断了一根，腹腔却鼓鼓囊囊。此刻在撞击下，一小卷被卷得紧紧的、边缘焦黄的桑皮纸，从蚱蜢裂开的草腹中掉了出来，滚落在血污里。 伏念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钉在那卷小小的桑皮纸上！ 他颤抖着，不顾脏腑撕裂般的痛楚，挣扎着弯下腰，染满金血的手指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捡起了那卷纸。 展开。 纸上没有墨迹，只有用烧焦的树枝炭条，歪歪扭扭画出的几个稚嫩图形和更稚拙的、缺笔少画的字： 一个戴着高高帽子的小人（显然是夫子），一个小房子（学堂），还有一颗歪斜的“心”形。 下面，是几个用力描画、却依旧东倒西歪的小字： “夫子平安” 字迹旁，还按着一个模糊的、沾着泥垢的小小手印。 记忆如潮水般轰然倒灌！ ——城破前日，那个总在学堂窗外偷听、被他用戒尺打过手心却依旧笑嘻嘻的蓬头稚童，怯生生地将这草编蚱蜢塞进他袖中，一溜烟跑掉。 ——“夫子！阿娘说戴上这个，打仗的箭就不找你！” 孩童稚嫩的呼喊犹在耳边。 伏念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残叶。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那张沾着泥血的桑皮纸，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头顶那顶遍布裂痕、浸透金血的儒冠，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抬不起头。 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冲破了干涩眼眶的堤坝，混合着嘴角不断溢出的金色血沫，汹涌而下。那不是悲痛的泪，是信仰基石在绝对事实面前崩塌时，灵魂被碾碎的尘埃与剧痛！ 他猛地撕下自己那早已被血与尘浸透、象征着儒家清贵的素麻白袍袖口！用那肮脏、破碎、浸透了自己和儒生金血的布片，如同堵住崩溃的堤坝，狠狠捂住了自己泪如泉涌、近乎扭曲的脸！ 指缝间，滚烫的泪混着冰冷的血，浸透了布片，滴落在太阿剑旁那只焦黑的草蚱蜢上。 城下，韩非已扎紧布条，起身。玄衣下摆滴落着属于秦卒的粘稠血珠。他未曾抬头看一眼敌台，只随意拭去指尖血污，身影便没入清理战场的墨家弟子之中，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冷静而高效。 瓮城之上，只余伏念跪在血泊里，肩头耸动，破碎的呜咽被染血的袖口死死捂住。那只从草蚱蜢腹中跌出的、祈求平安的炭条字，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剖开了圣道冠冕下，那颗被“天下归仁”的宏愿灼烧得千疮百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