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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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深，院子里的梧桐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叶子，金黄的叶片铺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吴师傅坐在廊下的藤椅里，身上盖着条薄毯，看着招娣指导新来的小学徒安安认布料。 安安是春妮的侄女，刚满十六岁，性子活泼，一双大眼睛对什么都好奇。此刻她正小心翼翼地摸着一块香云纱，惊叹：“招娣阿姨，这个料子摸起来像水一样！” “这是香云纱，”招娣耐心解释，“要用薯莨汁反复浸染，再在河泥里过一遍，最后铺在草场上晒。三十多道工序，才能做出这样柔软透气的质地。” 安安听得入神，小手轻轻抚过布料的纹理：“好神奇啊……” “想学吗”招娣问。 小姑娘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这时吴师傅轻轻咳嗽了一声，招娣会意，对安安说：“去给师公换杯热茶来。” 等安安蹦蹦跳跳地走了，吴师傅才缓缓开口：“是个好苗子。” 招娣在旁边的矮凳上坐下：“就是年纪小，定性还不够。” “你当年过来时，不也这么大”吴师傅眯着眼睛，看着远处，“手艺要从小教起，就像小树，得趁早扶正。” 这话让招娣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刚来“霓裳”时的青涩模样。那时她连剪刀都拿不稳，是师傅手把手地教，一遍遍纠正她的手法。 “师傅，”她轻声说，“我想正式收几个徒弟。” 吴师傅点点头，从薄毯下伸出手，指了指工作室的方向：“是该传下去了。那些老法子，不能断在咱们手里。” 这个消息很快在工作室传开。让人意外的是，第一个来报名的不是新人，而是已经在工作室做了三年的小敏。 “招娣姐，”小敏有些紧张地搓着衣角，“我……我也想拜师。” 招娣记得小敏刚来时，连缝纫机都踩不利索，现在已经是能独立完成定制旗袍的熟手了。 “为什么现在才想拜师”招娣问。 小敏抬起头，眼神坚定：“以前觉得把手头的活干好就行。但看了您从巴黎带回来的照片，听了师公讲的老手艺，我才明白，会做衣服和懂做衣服是两回事。” 这话说得朴实，却触动了招娣。她想起师傅常说的：三分手艺，七分修行。 经过慎重考虑，招娣选了五个人作为第一批正式弟子：活泼好学的安安，沉稳细致的小敏，还有三个在各自领域表现出色的年轻人。 拜师仪式选在一个阳光很好的早晨。没有繁文缛节，就在工作室的院子里，五个年轻人恭恭敬敬地给招娣行了礼，奉上拜师茶。 招娣接过茶，喝了一口，然后拿出五份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每人一套全新的裁缝工具。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把工具一一交到弟子手中，“从今天起，你们不仅要学怎么做衣服，更要学为什么这么做。” 吴师傅作为师公，也给了每个徒孙一份见面礼——一本空白笔记本。 “把每天学到的东西记下来，”老人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师父这么教我，我这么教招娣，现在招娣也这么教你们。” 第一堂课，招娣没有教任何技法。她带着五个弟子，在工作室里慢慢地走，从面料区到裁剪区，从缝纫区到质检区，细细讲解每一个环节的要点和意义。 “做衣服不是把布拼起来就行，”她停在熨烫台前，“这里每一道工序，都关系到穿衣服的人舒不舒服，体不体面。” 安安好奇地问：“招娣阿姨，您是怎么记住这么多细节的” 招娣笑了笑，拿出自己那本已经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靠这个。十年来，每天收了工，我都要把当天的收获记下来。” 她翻开一页，上面详细记录着某次修改旗袍腰线的过程，旁边还画了示意图。 “失败的教训比成功的经验更宝贵。”她说，“我把走过的弯路都记下来，就是希望你们能少走些弯路。” 这种毫无保留的传授，让弟子们既感动又震撼。小敏私下对同伴说：“我以前在别的服装厂做过，老师傅都留一手，生怕徒弟抢饭碗。招娣姐却什么都教给我们。” 招娣确实在践行着“倾囊相授”这四个字。她不仅教技法，更教心法：如何理解不同客人的需求，如何把握传统与创新的平衡，甚至在面对诱惑时如何守住手艺人的本心。 这天，她正在教安安盘扣，吴师傅拄着拐杖走过来，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这里，”老人指着安安手中的丝线，“要留三分松。” 安安试了试，果然盘出来的扣子更加圆润饱满。 “师公好厉害！”小姑娘惊叹。 吴师傅淡淡地说：“这不是厉害，是经验。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总想把线拉得紧紧的，觉得那样才牢靠。后来才知道，过刚易折，做人做事都要懂得留余地。” 这话看似在说盘扣，实则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招娣在一旁听着，忽然明白了师傅这些年的良苦用心——他不仅在教她手艺，更在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 晚上，招娣在灯下整理教学笔记。她把自己十年来的心得分门别类，准备编成一套教材。 吴师傅推门进来，看到她桌上的稿纸，点点头：“是该整理出来了。我师父那辈，都是口传心授，很多好东西就这么失传了。” “师傅，您看这样分类行吗”招娣把大纲拿给老人过目。 吴师傅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一遍：“再加一章，《匠心》。” “匠心” “嗯，”老人放下稿纸，“技法好学，匠心难修。要把怎么守住手艺人的良心写进去。” 这个建议让招娣深思。的确，这些年来，她面临过太多诱惑：有人出高价让她降低标准，有人想挖她去做仿冒品，还有投资人提出快速扩张的方案……每一次选择，都是对匠心的考验。 她决定听从师傅的建议，在教材最后加上《匠心》一章，记录下这些年来关于坚持与取舍的思考。 教学相长。在教导弟子的过程中，招娣自己也收获良多。年轻人的奇思妙想常常给她带来新的灵感，而为了解答弟子们的问题，她不得不把很多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细节重新梳理、深入研究。 有一天，安安问她：“招娣阿姨，为什么旗袍的领子一定要做成这样” 这个问题让招娣愣了片刻。她做了十年旗袍，却从未深入思考过领子背后的文化内涵。为了给弟子一个满意的答复，她查阅了大量资料，才发现每一个细节都承载着悠久的历史和智慧。 “教学的过程，也是自我提升的过程。”她在笔记中写道。 深秋的夜晚，招娣和吴师傅在院子里喝茶。月光如水，洒在师徒二人身上。 “师傅，谢谢您。”招娣突然说。 老人抬眼看了看她：“谢什么” “谢谢您当年收下我，谢谢您这些年的教导，更谢谢您让我明白了传承的意义。” 吴师傅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薪火相传，就是这么个道理。我这把老骨头，能看到手艺一代代传下去，就知足了。” 他的目光望向远处，那里，工作室的灯光还亮着，几个年轻的弟子正在加班练习。 招娣顺着师傅的目光看去，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明白，从今天起，她不再只是一个手艺人，更是一个传承者。这条路上，她接过的不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但看着弟子们专注的身影，她又充满了信心。薪火相传，永不熄灭。这火光，必将照亮更多人的前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