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晨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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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未亮，招娣已经坐在工作台前。桌上摊开的是她正在编写的教材初稿，墨迹未干。她添了一笔，将「盘扣八法」中「同心结」的图解又描摹得细致了些。 院子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安安。小姑娘揉着惺忪睡眼，怀里抱着个布包，看见招娣，立刻挺直了背，脆生生地喊：“师傅早！” 这是招娣收徒后定下的新规矩——每日卯时三刻，晨课开始。 “先去生炉子，烧水。”招娣头也不抬，笔尖在纸上沙沙移动。 安安应了声，熟练地跑到院角的小泥炉旁，引火，添炭，坐上铜壶。火光映红了她稚嫩的脸庞。 其他弟子也陆续到了。小敏默默拿起扫帚，将院子里的落叶归拢到梧桐树下；另外三个年轻弟子则开始擦拭工作台，整理昨日用过的工具。没有人说话，只有扫帚划过青石板的沙沙声，布匹抖开的噗噗声，以及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这是招娣立下的第一条规矩：晨起先静心，手脚要勤快。手艺活儿，最忌心浮气躁。 水将沸未沸时，招娣放下笔，走到院中。五个弟子立刻停下手里的活，在她面前站成一排。 “昨日教的‘平针’，谁练了”她目光扫过众人。 小敏默默从怀里掏出一块布片，上面密密麻麻绣着一行行针脚，起初还有些歪斜，到后面越来越匀称。 安安也赶紧献宝似的举起自己的练习布，针脚却仍显得稚嫩，有一处还打了结。 招娣先接过小敏的布片，对着晨光细看，点了点头：“有进步。记住，针尖入布三分，不能多，不能少。”又拿起安安的，手指在那个线结上轻轻一捻，“心急了。拆了，重来。” 安安的小脸垮了一下，但很快又振作起来，用力点头：“是，师傅！” 晨课正式开始。今天教的是最基础的布料辨识。招娣取来五块外观相似的白布，让弟子们蒙上眼，只用手摸。 “这块是府绸，经纬清晰，手感爽滑。” “这是细棉，柔软，但不如府绸挺括。” “麻布，粗糙，但有筋骨……” 弟子们轮流触摸，小声说出自己的判断。轮到安安时，她摸着一块布，犹豫了很久。 “师傅，我……我感觉不出来。” “静心。”招娣的声音平和，“布料会说话，你要学会听。” 安安深吸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指尖在布料上轻轻移动。忽然，她眼睛一亮：“是杭纺！比府绸更细腻，像……像妈妈的皮肤！” 招娣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对了。记住这个感觉。” 晨课结束，天色已经大亮。招娣让弟子们去用早饭，自己却走到吴师傅的房门前，轻轻叩响。 “进来。”里面传来老人沉稳的声音。 吴师傅正在窗前打太极，动作缓慢而舒展。招娣安静地站在一旁，直到老人收势，才递上热茶。 “师傅，今天的晨课，我让他们蒙眼认布。” “嗯。”吴师傅接过茶，啜了一口，“法子不错。” “安安那孩子，有灵性，就是定性不够。” “你当年不也一样”老人抬眼看了看她，“教徒弟就像揉面，急不得。” 招娣想起自己刚来时，也是毛毛躁躁，为了一个盘扣拆了十几遍，急得直掉眼泪。是师傅一遍遍地教，从不发火。 “我明白了，师傅。” 早饭过后，正式的工作开始了。今天要完成省城那边订的一批改良旗袍。招娣把弟子们叫到裁剪台前。 “小敏，你量体；安安，你记数；你们两个负责准备面料；你，检查工具。” 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但很快问题就出现了——安安记数时走神，把客人的腰围记错了一寸。 “师傅，对不起！”安安急得眼圈都红了。 招娣没有责备，只是拿过记录本，指着那个数字：“知道这一寸差在哪里吗” 安安摇头。 “差在客人的感受上。”招娣语气平静，“多一寸显胖，少一寸勒肉。我们手里的一分一厘，都关系着别人的体面。” 她让安安重新量过，亲自在旁边看着。这一次，安安格外认真，量完后又复核一遍，才郑重地记下数字。 下午，招娣教弟子们绱袖。这是旗袍制作中最考验功力的环节之一，袖子绱得好，整件衣服就活了。 她示范了一遍，动作行云流水，针脚细密均匀。然后让弟子们轮流尝试。 小敏做得最稳，但缺少灵气；安安手快，但不够细致；其他三人各有长短。 招娣一个个指导，时而握住弟子的手带着走针，时而指点某个细微的角度。汗水从她的额角渗出，但她浑然不觉。 轮到安安时，小姑娘紧张得手直抖。 “怕什么”招娣按住她的手，“针又不会咬人。” 她带着安安的手，一针一针地走。渐渐地，安安的手稳了，能够独立完成。 “师傅，我做到了！”安安兴奋地抬头，眼睛亮晶晶的。 招娣微微一笑：“记住这个感觉。” 傍晚时分，最后一件旗袍完成。招娣让弟子们把衣服挂起来，退后几步观看。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五件旗袍上。虽然还有瑕疵，但每一件都凝聚着弟子们的心血。 “看出问题了吗”招娣问。 小敏指着其中一件：“这件袖山不够圆润。” 另一个弟子说：“那件下摆有点歪。” 招娣点头：“很好。能看出问题，就是进步。” 她走到那件袖山不够圆润的旗袍前，拿起针线，三两下就调整好了。 “手艺活，差的就是这最后一分火候。”她说，“但这分火候，需要千百次的练习才能掌握。” 晚饭后，招娣在灯下批改弟子们的练习作业。吴师傅推门进来，放下一碟切好的梨。 “累了吧” “不累。”招娣抬头笑了笑，“看着他们一天天进步，心里高兴。” 老人看了看桌上那些稚嫩的针线作业，点点头：“像模像样了。” 夜深了，招娣还在编写教材。她在「教学心得」一栏写下： “教徒弟如育新苗，既要阳光雨露，也要修枝剪叶。今日安安量体出错，非但不该责罚，更应借此让她明白尺寸背后的责任。手艺传承，重在传心。” 她放下笔，走到窗前。院子里，月光如水，那棵老梧桐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三更天了。 招娣轻轻推开弟子们的房门。五个年轻人都睡熟了，安安怀里还抱着今天练习用的布片，小敏的枕边放着笔记本。 她替他们掖好被角，吹熄了油灯。 回到自己房间，招娣从抽屉里取出那把桃木尺。尺身上的刻痕又添了几道，记录着弟子们的每一个进步。 她知道，传承的路还很长。但看着这些年轻的弟子，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也看到了“霓裳”未来的希望。 薪火相传，永不熄灭。这火光，正照亮着更多人的前行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