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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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尚未完全驱散秋雾，招娣已在工作台前坐了一个时辰。面前摊着的不再是设计图，而是密密麻麻的订单明细、工时记录和物料清单。一支新买的钢笔握在手中，比划粉沉，比针更难以驾驭。 安安端着早饭进来时，看见师傅蹙眉对着一堆表格，小声问：“师傅，您在画新样子吗” 招娣抬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在算这个月能做多少活儿。” 小姑娘似懂非懂，把粥碗轻轻放下：“师公说，让您吃了饭再去他那儿。” 吴师傅的房里，药香混着老茶的陈韵。老人靠在窗边的藤椅上，手里捻着一块靛蓝染的碎布，对着光细细地看。 “师傅。”招娣在他身旁坐下。 “听说，你在学打算盘”吴师傅目光仍停留在布料上。 “订单越来越多，光靠记性不行了。”招娣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本子，“上个月省城分店接了四十七个定制，县城这边三十九个，还有巴黎那边的配件订单。每个工期都要算准，哪个老师傅做哪件最合适，料子什么时候到，都得提前安排。” 吴师傅终于转过视线，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黑：“觉得难” “比学盘扣难。”招娣老实承认，“盘扣做坏了，拆了重来就是。订单安排错了，耽误的是客人的事，坏的是‘霓裳’的名声。” 老人将手中的布片递给她：“摸摸看。” 招娣接过，指尖传来熟悉的粗粝触感——是最普通的土布。 “经纬。”吴师傅啜了口茶，“经线绷直了不动，纬线才能织得匀。管一个作坊，也是这个理。” 招娣怔住，低头看着手中的布片。 “你是那根经线。”老人声音平稳，“你乱了，整匹布就都歪了。” 从师傅房里出来，招娣直接去了前厅。春妮正带着几个学徒赶制一批急单，见她来了，忙起身汇报： “招娣姐，李师傅伤风告假了，他手上那三件旗袍怕是赶不及。赵梅那边新到的料子有点问题，要等周师傅换货。还有……” 招娣抬手止住她的话头，走到墙边的生产板前。上面用磁钉标记着每件衣服的进度，红的表示延误，黄的表示进行中，绿的是已完成。此刻，红色磁钉刺眼地扎在一片。 她拿起粉笔，在旁边的黑板上画起来。先是一条笔直的横线，标上日期；再画出几条并行的纵线，代表不同工序。 “春妮，你把所有延期的单子列出来，按缓急分三等。”她边说边画，“小敏，去请王婶和孙师傅过来，他们手上的活可以先放一放。” 半个时辰后，延误的订单被重新分配。老裁缝们虽有微词，但看到招娣画出的清晰流程，也只好依从。 “我知道这样打乱了各位的安排。”招娣对众人道，“但这个月要是交不出货，‘霓裳’的招牌就要砸了。招牌砸了，大家都没饭吃。” 话说得直白，却让老师傅们沉默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招娣把工作室当成了第二个家。天不亮就来，夜深了才走。她那本厚厚的笔记本上，渐渐画满了各种图表——工期表、物料表、工时记录表。 有些老师傅不习惯，觉得被管束得太紧。一向好脾气的王婶也忍不住抱怨：“我做了一辈子衣服，还要被小辈指着什么时候该干什么” 这话传到招娣耳中，她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她搬了把椅子坐在王婶旁边，看她做活。 王婶被看得不自在，手下的针都慢了三分。 “王婶，”招娣忽然开口，“您这手‘藏针’，我学了三年都没学会。” 老人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却自然流畅起来：“这有什么难的针尖斜着进去，顺着布纹走……” 招娣认真听着，不时提问。一老一少就这么聊了一下午，从针法聊到王婶年轻时学艺的趣事。临走时，招娣轻声说： “您看，这么好的手艺，要是因为工期耽误了，多可惜。” 王婶怔了半晌，第二天主动来找招娣：“你把我的活重新排一下吧，我听安排。” 这事很快在工作室传开。大家发现，这个年轻当家人虽然立了许多新规矩，但对老师傅的手艺始终怀着敬畏。 月底盘账，瘦猴拿着账本兴冲冲地来找招娣：“招娣姐，这个月不仅所有订单都按时交了，还多接了十二个单子！效率比上个月高了快三成！” 招娣接过账本，看着上面整齐的数字，轻轻舒了口气。 晚上，她照例去吴师傅房里请安。老人正在擦拭他那套老工具，头也不抬地问：“顺了” “顺了些。”招娣在他对面坐下，“但有个问题——按现在的流程，每个老师傅都像机器上的一个齿轮，只管自己的那道工序。长此以往，还有谁能独立做出一件完整的衣服” 吴师傅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看着她：“你想怎么办” “我想分两组。”招娣早就有了打算，“一组还是按现在的流水线，专做常规定制，保证效率；另一组由老师傅带着得意弟子，专门接那些要求高的精品单，慢工出细活。”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经线纬线，各司其职。” “还要培养新的经线。”招娣拿出她新拟的章程，“我想让春妮负责常规组，小柱子管物料和账目，赵梅统管质检。我腾出手来，专门带精品组，也好好教教安安他们。” 吴师傅仔细看了章程，点点头：“像个当家人的样子了。” 从师傅房里出来，招娣在院子里遇见正在加班的安安。小姑娘对着一件旗袍的领口发愁，怎么都做不出招娣那种流畅的弧度。 “师傅，”安安哭丧着脸，“我是不是太笨了” 招娣在她身边坐下，拿起针线：“记得我教你认布料时说的话吗布料会说话，你要学会听。” 她放慢动作，一针一线地示范：“你看，这里布料的纹理是往这边走的，你的针就要顺着它……” 月光下，师徒二人的影子投在窗纸上，一如多年前吴师傅教招娣时的样子。 夜深了，招娣独自留在工作台前。她翻开新的一页，在上面画了两条线——一条笔直的经线，一条穿梭其间的纬线。 在旁边写道：“管理如织布，既要经纬分明，又要浑然一体。效率与匠心，从来不是非此即彼。” 她放下笔，从抽屉里取出桃木尺。尺身上的刻痕已经密密麻麻，记录着这些日子以来的每一个抉择。 窗外秋风萧瑟，但招娣心中却格外宁静。她终于明白，传承不只是手艺的延续，更是责任的接替。这根接力棒，她不仅要接稳，还要传得更远。 月光照在桃木尺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仿佛都活了过来，诉说着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 而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