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初三：隔门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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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的阳光，在正月初三这天，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清冷与肃穆。昨日回娘家的复杂心绪还未完全平复，另一项更沉重、更关乎生命来处的仪式，已悄然来临。 按照此地沿袭了不知多少代的老规矩，正月初三，是给已故亲人上坟烧纸、祭奠亡灵的日子。而对于出嫁的女儿，还有一条更具体、甚至显得有些残酷的规矩——这一天，不能踏进娘家的门。祭奠，只能在家族的坟地进行，而那份对生者的牵挂与问候，则被一道无形的门槛隔绝，只能化作门外一声声带着颤音的呼喊。 天刚蒙蒙亮，碧华就醒了。窗外是一片死寂的灰白，昨日的残雪未化，在屋檐下结成冰凌，像凝固的眼泪。王强还在熟睡，呼吸均匀，但碧华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着，沉甸甸地往下坠。她知道，今天这个日子，对父亲，对母亲，对她自己，都意味着一场无声的煎熬。 婆婆也起得很早，在灶房里默默准备着上坟用的东西——叠好的纸钱、冥币，还有几样简单的点心。看到碧华出来，婆婆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怜惜和无奈：“华啊，今儿个……规矩你也知道，心里难受，就……就别太往心里去。心意到了，你爷你姥爷他们……都知道。” 碧华点了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种被排除在家族核心仪式之外的疏离感，比窗外的寒气更刺骨。 早饭吃得索然无味。之后，王强陪着碧华，提着祭品，默默地向村外家族的坟地走去。风不大，却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田野里覆盖着斑驳的积雪，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通往坟地的土路被踩得泥泞不堪，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回响。 坟地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大多是本家的叔伯、兄弟和子侄。男人们穿着深色的衣服，神情肃穆，相互间只是简单地点点头，很少交谈。女人们则忙着摆放祭品，点燃香烛，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和纸钱燃烧的特殊气味。 碧华看到了父亲张建生。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旧棉大衣，背似乎比年前更驼了些，独自一人站在爷爷和奶奶的合葬坟前，佝偻着背影，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没有回头，仿佛没有察觉到碧华和王强的到来。那种刻意的忽视，让碧华的心又揪紧了一分。 母亲爱景也在，她正和几个妯娌一起，在另一个坟头前烧纸。看到碧华，她匆匆投来一瞥，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心疼，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歉疚和无奈。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飞快地低下头，继续往火堆里添着纸钱。 祭奠的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男人们清理坟头的杂草，摆上祭品，点燃鞭炮（有些地方初三上坟也可放鞭，以示惊醒祖先，前来享用祭品）。女人们则跪在坟前，一边烧纸，一边低声絮叨着，向长眠的亲人诉说家里的近况，祈求保佑。纸钱燃烧的火焰跳跃着，映着一张张悲戚或麻木的脸。灰烬像黑色的蝴蝶，在寒风中打着旋，飘向灰蒙蒙的天空。 碧华和王强在爷爷奶奶的坟前，也找了一小块空地，摆上带来的点心，点燃了香烛。碧华跪下，将厚厚一沓纸钱一张张投入火中。火焰舔舐着纸张，发出“哔啵”的轻响，热气扑面而来，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爷爷！”碧华低声唤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滴落在燃烧的纸钱上，激起一小股青烟，“华儿来看你们了……华儿嫁人了……你们放心，我……我挺好的……”她哽咽着，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她只能在心里默默诉说：爷爷，我在婆家还好，王强待我不错，就是……就是想家，想爸妈…… 王强跪在她身边，也跟着磕头，笨拙地学着碧华的样子往火里添纸。他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用他宽厚的手掌，紧紧握住碧华冰凉颤抖的手，无声地传递着他的支持和温度。 祭奠仪式接近尾声，纸钱渐渐燃尽，只剩下满地灰烬和零星的火星。家族的人们开始陆续收拾东西，准备返回。按照规矩，出嫁的女儿此刻不能跟着回娘家，只能在村口，或者……在娘家的门外，完成最后一道仪式。 碧华站起身，腿有些发麻。她望着父亲依旧背对着她的身影，望着母亲那欲言又止、匆匆避开的目光，心像被针扎一样疼。她知道，最艰难的时刻到了。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对王强说：“强子，我们……去家门口吧。” 王强默默地点了点头，拎起空篮子，搀扶着碧华，离开了坟地，向村内走去。 通往娘家的那条熟悉的小路，此刻显得格外漫长。每靠近一步，碧华的心跳就加快一分。那扇熟悉的绿色铁皮门，越来越近，却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横亘在她和父母之间。 终于，走到了家门口。门紧闭着，和昨天一样。院子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声音。父亲和母亲，应该已经回来了，就在门的那一边。 碧华站在门外，风雪吹动着她的头发和衣角。她需要鼓起全部的勇气，来完成这古老而残酷的仪式——隔门喊话。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思念都压下去，然后用尽力气，朝着那扇紧闭的门，大声地喊道： “爸——！妈——！我回来了——！给爷爷上完坟了——！你们在家……都好吧——”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巷子里回荡，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哭腔。这不仅仅是一句问候，更是一种宣告，一种对家族规矩的遵从，也是一种无奈的、试图穿透隔阂的尝试。 门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仿佛那只是一扇空屋的门。 碧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不甘心，又提高了声音，再次喊道： “爸——！妈——！我走了啊——！你们……保重身体——！我……我过得好，别惦记——！” 这一次，她似乎听到门内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压抑的啜泣，像是母亲的声音。但很快，又恢复了寂静。父亲，依旧没有任何声响。 王强站在碧华身边，紧紧搂着她的肩膀，他能感觉到碧华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他抬起头，也朝着门内瓮声瓮气地喊了一句：“叔——！姑——！我们回去了——！你们放心——！” 依旧没有回应。只有风卷着雪沫，打在门板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一刻，碧华觉得，这扇薄薄的铁皮门，比王家的土墙还要厚，比坟地的墓碑还要冷。它隔开的，不仅仅是空间，更是血脉相连的亲情，是女儿回望娘路的权利。 最终，碧华在那扇沉默的门前，深深地望了一眼，仿佛要将这扇门刻进心里。然后，她转过身，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在她冻得通红的脸上肆意流淌。她没有再回头，任由王强搀扶着，一步一步，踉跄地离开了这个她出生、长大，如今却无法踏入的家门。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风雪似乎更大了，碧华的心，比这天气还要寒冷。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流泪。王强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更紧地握住她的手，用他笨拙的方式，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回到王家，婆婆看到碧华红肿的双眼和失魂落魄的样子，什么都明白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打来热水，让碧华洗脸，又端来一碗滚烫的姜糖水。 “喝点热水，暖暖身子……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爸妈心里……肯定也难受……”婆婆叹息着，话语里充满了沧桑的理解。 碧华捧着那碗姜糖水，热气熏着她的眼睛，泪水又落了下来，滴进碗里。她知道婆婆说的是实话，可那种被排斥在外的伤痛，却不是几句安慰就能抚平的。 这一整天，碧华都郁郁寡欢。她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思绪飘得很远。她想起小时候，跟着父母去上坟，她可以拉着父亲的手，可以在爷爷奶奶坟前尽情地哭，可以回家后，吃着母亲做的热乎饭，听父亲讲祖先的故事。那时，她是这个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而如今，她成了“外人”。一道规矩，就将她划在了圈外。这种身份的转变带来的阵痛，在初三这一天，显得尤为尖锐和清晰。 王强一直默默地陪着她，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偶尔找些轻松的话题，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他虽然不能完全理解碧华心中那份关于家族、关于归属感的复杂情感，但他知道，她很难过，而他，是她现在最亲近的人。 傍晚时分，风雪渐歇。夕阳的余晖勉强穿透云层，给大地涂上了一层凄冷的金色。 碧华走到院子里，面向娘家方向，默默地站了很久。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偷偷留下的纸钱，在一个避风的角落，点燃了。纸钱很快化作了灰烬，随着微风飘散。 她没有跪下，也没有哭诉。只是静静地站着，在心里默默地说：“爷爷，还有张家的列祖列宗……虽然我今天不能进家门，但我的心，永远和这个家连在一起。请你们保佑爸妈身体健康，保佑我们家……总有一天，能真正地团圆。” 这，是她作为一个出嫁女儿，独自完成的一场无声的“心祭”。 夜幕降临，王家亮起了温暖的灯光。虽然心底的伤痕依然清晰，但生活还要继续。碧华知道，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种痛楚，也需要勇气，去面对未来可能依然存在的隔阂。而身边这个不善言辞却真心待她的男人，和这个虽然简陋却给了她新的归属感的家，是她此刻最大的慰藉和力量来源。 千禧年的初三，就在这隔门无声的祭奠与内心汹涌的哀思中，沉重地翻过了页。这份伤痛，如同坟地里的灰烬，深埋心底，却也在无声地提醒着生命的来处与亲情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