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旗袍风波与前尘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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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的阳光，到了春末夏初，便有了几分泼辣的味道。这天一大早，日头就明晃晃地悬在天上，晒得人脊梁骨发烫。王强推着那辆擦得锃亮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从屋里出来，车把手上还特意挂了个新编的竹篮。他今天心情似乎格外好，穿着碧华给他新做的白衬衫，虽然领口扣得有些紧，勒得他脖子不舒服，但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 “碧华！快点儿！今儿个集上热闹，去晚了好东西都让人挑没了！”王强冲着屋里喊了一嗓子，声音里带着雀跃。 碧华应声出来。她今天显然也是精心打扮过的。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利落的髻，别着一根素雅的银簪子（这是婆婆给她的见面礼）。脸上薄薄施了一层粉，描了眉，还淡淡地涂了点口红，显得气色极好。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身上那件衣服——一件藕粉色的真丝旗袍！旗袍裁剪得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苗条的身段，裙摆及膝，开衩处露出纤细的小腿。旗袍的面料上，用银线暗绣着展翅欲飞的凤凰图案，在阳光下，随着她的走动，那凤凰若隐若现，流光溢彩。 这旗袍，还是她结婚前在城里做的，一直没机会穿。今天不知怎的，心血来潮就穿上了。她对着屋里那面模糊的镜子照了又照，心里还有些忐忑，问王强：“强子，我穿这个……去赶集，会不会太扎眼了” 王强看得眼睛都直了，憨憨地笑着，一个劲儿地点头：“不扎眼！不扎眼！好看！就跟那画儿里走下来的人似的！比画儿里的还好看！”他搓着手，围着碧华转了一圈，啧啧称赞：“我媳妇穿啥都好看！这衣裳……真衬你！” 得到丈夫的肯定，碧华心里甜丝丝的，那点不安也烟消云散。她侧身坐上自行车的后座，一手轻轻揽住王强的腰。王强脚下一用力，自行车便“叮铃铃”响着，载着两人，驶向了通往镇集市的土路。车轮碾过尘土，扬起淡淡的烟尘，却掩不住这对年轻夫妻身上洋溢的光彩。 镇上的集市，永远是十里八乡最热闹的地方。还没到集市口，喧嚣的人声、各种气味混杂的热浪就扑面而来。道路两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卖蔬菜瓜果的、卖针头线脑的、卖布匹衣裳的、卖锅碗瓢盆的、卖牲口家禽的……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人们摩肩接踵，讨价还价声、熟人见面打招呼声、小孩哭闹声、家禽鸣叫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鲜活生动的乡村浮世绘。 王强推着自行车，小心翼翼地护着碧华在人群中穿行。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成了人群中的焦点。所到之处，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住一样，齐刷刷地投向了坐在后座的碧华身上。 男人们的目光，是直白的惊艳和欣赏，带着些许愣神和傻气；女人们的目光，则复杂得多，有羡慕，有好奇，有打量，也有悄悄的品头论足；老人们眯着眼，脸上露出慈祥而又略带疑惑的笑容，似乎在想这是谁家的闺女，这么俊俏；小孩子们则毫无顾忌，指着碧华叽叽喳喳：“快看！那个阿姨穿的衣服真好看！亮闪闪的！” “哎呦！这是谁家媳妇咋这么水灵这衣裳……是旗袍吧俺只在电视里见过！” “可不是嘛！你看那料子，滑溜溜的，还绣着花呢！肯定不便宜！” “这不是强子媳妇吗就是那个城里来的！啧啧，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这一打扮，跟电影明星似的！” “强子这小子，真有福气啊！娶了个天仙似的媳妇！” 议论声像潮水一样，低低地涌过来。碧华起初还没太在意，直到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目光灼热得让她脸颊发烫，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问题出在自己这身旗袍和妆容上！在这个朴素的、以的确良衬衫和蓝布裤子为主流的乡村集市上，她这身打扮，实在是太“超现实”了！简直就像一只丹顶鹤误入了鸡群。 她顿时感到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想把开衩的裙摆往下拉拉，身子也往王强背后缩了缩，脸上飞起两片红云，低声道：“强子……好多人看我们……要不……我们回去吧” 王强却恰恰相反！他非但没有觉得不自在，反而把胸膛挺得更高，腰板挺得更直了！他听着周围的议论，尤其是那些夸他“有福气”的话，心里像三伏天喝了冰水一样舒坦！他扭过头，冲着碧华憨厚又得意地一笑，声音洪亮地说：“看就看呗！我媳妇好看，还不兴人看啊让他们羡慕去！嘿嘿！”他那副与有荣焉、恨不得向全世界炫耀的样子，倒让碧华哭笑不得，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王强今天的主要任务是采购一些时令蔬菜和日用品。他推着车，在一个卖番茄的摊位前停了下来。摊主是个中年妇女，正低着头整理着箩筐里红彤彤的番茄。 “番茄咋卖”王强一边问，一边弯腰开始挑选，专拣那些个头饱满、颜色鲜红的。 碧华站在自行车旁，目光被旁边一个卖头花发卡的小摊吸引，没有留意这边。 摊主闻声抬起头来。这一抬头，王强挑选番茄的动作瞬间僵住了！碧华也若有所觉，转过头来。 站在摊位后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强的前妻——李彩凤！ 李彩凤看起来变化不大，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刻薄和风霜。她今天也穿了一件红色的上衣，款式确实比一般农村妇女的要时髦些，领口还带着蕾丝边。碧华后来才知道，这件衣服，还是王强当年和她没离婚时，咬牙给她买的。此刻，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却像一种无声的讽刺。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王强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刚才的喜悦和得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抿紧了嘴唇，眼神变得冰冷，甚至没有再看李彩凤第二眼，只是加快了挑拣番茄的速度，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厌恶的任务。 李彩凤看到王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有尴尬，有后悔，似乎还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当她目光扫过王强身边光彩照人的碧华，尤其是看到碧华身上那件刺眼的旗袍时，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至极，眼神里充满了嫉妒、怨怼和自惭形秽。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碧华，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针。 王强飞快地挑好了番茄，称重，付钱。整个过程，他没有说一句话，没有看李彩凤一眼。他把钱放在摊位上，拿起装番茄的袋子，转身拉上还在发愣的碧华，推着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近乎粗暴地挤出了人群。 那决绝的背影，像一堵冰冷的墙，将过去彻底隔绝。 走出一段距离，王强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但脸色依旧不太好看。碧华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问：“强子……刚才那个……是她” 王强闷闷地“嗯”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都过去了……甭理她。”他用力握了握碧华的手，仿佛要从她这里汲取力量和安慰。 逛了一会儿，两人都有些累了。王强提议去集市边上的小吃摊歇歇脚，吃碗凉皮。他们在一个相对干净的摊位前坐下，要了两碗凉皮。 碧华这身打扮，即使坐在简陋的小吃摊前，也依然是瞩目的焦点。不少人，特别是些婶子大娘，看似无意地溜达过来，在附近的摊位转转，实则目光都偷偷地瞟向碧华，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 就在这时，一阵稍微拔高了些的、带着明显愤懑和教训意味的说话声，从离他们不远处的另一个摊位传来，清晰地飘进了王强和碧华的耳朵。说话的是个年纪较大的妇女声音，语气激动： “……你别痴心妄想了！还想着强子能回心转意你摸摸自个儿良心，你以前是咋对强子的卷老骂少！对公婆不敬，对丈夫不贤！强子当初帮你家交公粮，累死累活，你们爷俩躲屋里吃香喝辣，大肉包子管够，让强子饿着肚子干活！这是人干的事吗” 碧华和王强对视一眼，都听出来了，这是李彩凤的姨，一位比较明事理的老人。她这话，显然是说给就在附近的李彩凤听的。 只听那声音继续道：“你看看人家强子现在娶的媳妇！城里的文化人！黄花大闺女！知书达理，长得跟天仙似的！人家娘家还陪送了一辆拖拉机呢！你能给强子啥除了闹腾就是拖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如今这下场，就是自个儿作（zuo）的！你拿啥跟人家比人家人美心善，对谁都和和气气，谁家有难处都伸手帮一把，你能吗你肯定不能！你到手的东西，谁也别想拿走！” 这一番连珠炮似的数落，句句戳心，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摊位区，却显得格外清晰。周围偷听的人，都露出了了然和赞同的神情。显然，李彩凤过去的所作所为，在村里早已是人尽皆知，不得人心。 王强听着，脸色变幻，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但最终，他只是低下头，大口地吃起了凉皮，仿佛想用食物的味道冲淡往事的苦涩。碧华则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对王强过去那段不幸的婚姻有了更具体的了解，同时也对那位仗义执言的老人心生感激。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王强放在桌上的手背上，无声地传递着支持。 吃完凉皮，歇够了脚，两人准备回家。此时已近中午，阳光更加炽烈。就在碧华站起身，走向自行车的那一刻，一束明亮的阳光恰好穿过棚户的缝隙，不偏不倚地打在她身上！ 那件藕粉色的旗袍，在强光下仿佛被点燃了！面料泛出柔和的光泽，而上面用银线绣制的凤凰图案，在这一刻彻底被激活了！凤凰的羽翼、尾翎，每一根线条都反射出耀眼夺目的银光，仿佛真的要从衣料上腾空而起，翱翔九天！碧华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一层梦幻般的光晕里，配上她精致的妆容，美得令人窒息。 这一刻，集市仿佛安静了一瞬。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露出了震撼和惊叹的表情。刚才那些窃窃私语，此刻都化作了无声的注目礼。 碧华自己也愣住了，她低头看着身上流光溢彩的凤凰，又抬头看看周围人们惊艳的目光，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今天这身打扮造成了多大的“轰动”。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加快了脚步，走到自行车旁。王强推着车，再一次载着碧华，踏上了回家的路。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碧华坐在后座，依旧能感觉到身后那些追随的目光。风拂过她的发梢，也吹动着旗袍的裙摆。她轻轻靠在王强宽厚坚实的背上，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因被关注而带来的些许羞涩，有对王强过往的心疼，更有对当下这份踏实幸福的珍惜。 她知道，今天集市上的这场“旗袍风波”和意外偶遇，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人心的羡慕与嫉妒，也映出了往事的阴影与当下的光明。而她和王强，正骑着这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载着生活的酸甜苦辣，坚定不移地，驶向属于他们的、充满希望的未来。那只阳光下的银凤，或许就是一个美好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