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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宣武门里大街往东去,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一到前门西河沿,各种叫卖声就涌进耳朵里。 路两边摆满了小摊,有吹糖人的、补鞋的、剃头的,各自忙活着招呼客人。 穿过正阳门,拐进大栅栏,景象又不同了。 这边多是正经铺面,绸缎庄、茶叶铺、药铺,一家挨着一家。 伙计们站在门口,满脸堆笑地迎客。 广德楼戏园门前正是上客的时候。 旁边切糕摊的铜刀敲得当当响,豆面的香味飘得老远。 戏园子斜对面摆着个卤煮摊,大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掌柜的拿着长勺在锅里搅和,肺头在浓汤里翻腾。 吴有能使劲吸了吸鼻子,扯住李延威的袖子: “师、师兄,咱吃点东西吧,实在走不动了。” 李延威看见路边的卤煮摊,便让林承启在板凳上坐下: “在这儿等着,别乱跑。” 吴有能赶忙走到摊前,掏出钱袋: “两碗卤煮,加、加份肺头。” 掌柜的一边递筷子一边搭话:“几位是打远道来的” 李延威没接话,粗布短褂的衣襟掀开一角,露出里头用蓝布包着的一本书。 这时,街上突然冲来一辆马车,车夫急着赶路,鞭子甩得噼啪响:“让让!快让让!” 两辆车的马差点撞在一块儿。 对面那马一惊,往旁边闪躲,车辕子“嘎吱”一声刮在瑞蚨祥的门脸上,招牌晃了两晃。 众人都往那边瞧。 林承启趁乱,假装没站稳,往李延威身上一歪。 他手底下快,那本蓝布包的书就滑进了他破棉袄里。 接着他蹲下身,一边提鞋,一边把书往腰里塞牢。 李延威回过头,狐疑地瞪着他:“你搞什么鬼” 林承启站起身,拍拍裤腿: “人挤人,绊了一下。” 这时,对面马车的帘子“唰”地掀开了,探出张俊俏的脸。 正是袁府的三小姐袁静雪。 她约莫十八九岁,梳着双丫髻,眉眼间带着股利落劲儿。 “怎么赶的车” 她声音清亮,冲着车夫道,“大街上横冲直撞的,伤着人怎么办” 车夫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掌柜的赶紧迎出来,见是袁府的车,连声说: “不得事,不得事。” 袁静雪却摆摆手,示意跟班。 跟班掏出几个钱递给掌柜: “惊扰了,这些够修补门脸了。” 她坐回车里,帘子落下前朝外扫了一眼,眼神明亮。 伙计们忙把散落的料子拾掇起来,街面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广德楼戏园就在前头,朱红大门敞着,里头传出锣鼓声。车夫小心地牵着马,在戏园门口慢慢停下。 车帘敞开,袁府三小姐坐在里头,她膝上搁着本书,正把一盒点心递给丫鬟: “仔细拿着,别压碎了蝴蝶酥。” 一抬眼瞧见路边脏兮兮的林承启,她忍不住笑了: “这是谁家的孩子” 卤煮的味儿随风飘进来,她轻轻蹙眉。 丫鬟忙用手帕掩住口鼻: “这味道真冲。” 林承启瞥见李延威在怀里摸索,知道他在找书,便把碗往桌上一顿: “嫌味儿重这儿本就是老百姓吃饭的地界。” 袁三小姐没被人这样顶撞过, “你可知这是谁家的车” “知道!” 林承启埋头喝了口汤,“不就是王府千金么!” 旁边几个食客低声笑起来。 卖炸灌肠的老汉赶紧打圆场:“这位小哥,少说两句罢……” 袁三小姐被他这话一顶,脸上挂不住了: “早听说街面上的小子没规矩,今天可真见识了。” 林承启也不慌,顺着她的话问: “没规矩的说谁呢” “没规矩的说你!”袁三小姐话一出口就觉着不对了。 旁边几个歇脚的挑夫听见,都低声笑起来。 吴有能正喝着豆汁,差点呛着。 李延威照他后脑勺给了一下: “吃你的。” 眼睛却一直没离开林承启。 袁三小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指着林承启对下人说: “还愣着干什么把这小子给我拦下!” 两个下人正要上前,林承启顺手从摊上抓起把香菜末一扬,趁着对方眯眼的工夫,一闪身躲到了糖人摊子后面。 眼瞧着人又要围上来,他扭身想往人堆里钻,衣领却被人从后头揪住了。 李延威喘着气说: “还跑” 林承启也不答话,突然仰头朝他身后喊了声: “快看,你师父来了!” 李延威一愣,手上稍松,林承启身子一缩,外套竟让他脱了下来,人像泥鳅似的溜了出去,三两步就钻进了广德楼戏园子。 戏园子里正唱《定军山》,锣鼓点敲得急。 林承启猫着腰,在茶座间快步穿行。 跑堂的端着茶盘险些撞上,侧身让过: “慢着点儿!” “借过借过!” 林承启边跑边喊,“后面有人要寻事!” 他前脚刚溜进去,这时李延威也赶到了,他莽莽撞撞地往里闯,不小心碰倒了前排桌上的茶碗。 茶水泼在旁边一位太太的衣襟上,那太太“哎哟”一声站了起来。 戏台上正唱到《定军山》,老生嗓门洪亮: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 台下观众齐声喝彩。 趁着这阵热闹,林承启一闪身溜进了后台。 后台堆满了戏箱行头,光线昏暗。 他慌里慌张的,腿绊在衣箱绳子上,一个踉跄把箱盖撞开了。 箱里整齐叠着一件金线蟒袍。 林承启也顾不得许多了,蹲身躲到戏服架子后面,顺手把那件蟒袍往身上一披。 袍子又宽又大,穿在他身上直晃荡。 紫檀桌旁,戏园老板赵四爷翘腿坐着,边嗑瓜子边看台上的戏。 账房老周坐在对面,正低头磨墨。 赵四爷啐掉瓜子皮,问道: “上回寒云公子欠的账结了么” 老周抬眼: “上月袁府送来二百大洋。” 他往二楼雅座瞥了一眼,“那位爷也怪,人去上海一年多了,还月月让人送钱来。” 赵四爷点点头:“这就是讲究人。” 这时,小伙计从柜台后凑过来插话:“我表哥在电报局做事,说寒云公子……” “去去去!” 赵四爷不耐烦地摆摆手,“袁二爷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快去给二楼客人续茶!” 小伙计缩缩脖子,提着茶壶走了。 赵四爷转过头,正要继续看戏,忽然瞥见后台入口有些动静,一个穿着戏服的小子正往龙套堆里挤。 林承启躲在人堆里往外瞧,正好看见李延威和吴有能追到戏园门口,正伸着脖子四处张望。 他心知藏不住了,索性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拐子的同伙来了!” 这一喊,茶客们都慌了神。 李延威抢过检场人的铜锣,咣咣敲了两下: “都别乱!官府办差!” 戏园子里顿时乱作一团。 有个穿绸衫的商人慌忙起身,不小心碰翻了桌子,碗里的杏仁豆腐全泼在袁三小姐裙子上。 袁三小姐顾不得擦拭,一眼认出混在戏服堆里的林承启。 她气得伸手去抓桌上的茶碗,却抓了个空。 林承启见她发现,顺手从桌上抄起个油纸包扔过去: “接着!” 袁三小姐下意识接住,打开一看,竟是半块吃剩的豌豆黄。 等她再抬头,林承启已闪身钻进后台帘子里。 她拨开人群往前挤,可人实在太多,一时过不去。 等袁三小姐好不容易挤到跟前,只看见那件蟒袍搭在椅背上。 她掀开后台帘子一看,后面是条窄过道,通着戏园的后门。 门外人来人往,早就没了人影。 天色暗了下来。吴有能揉着饿扁的肚子嘟囔: “师、师兄,咱还吃卤煮不” “还吃啥”李延威没好气地踢开脚边的石子, “人都跟丢了,回去师父准要骂。” 他边说边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突然愣住了。 又仔细摸索一遍,脸色一下子变了——那本贴身藏着的《三藏西游释厄传》不见了! “坏了!” 李延威这才想起,刚才在茶馆门口被那小子撞了个满怀。他狠狠跺了跺脚: “是那小子!书让他摸去了!” 吴有能也慌了: “书、书也没了这下糟了……” 宣统三年腊月十六,北京城灰蒙蒙的,空气里混着煤烟味儿。 养心殿东暖阁里,窗户上结着冰花。 隆裕太后坐在那儿,手里拿着退位诏书,一直没说话。 袁世凯跪在红毡垫上,头低着。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有些发哑: “奴才实在没法子了……各国公使都递了文书……” 隆裕太后猛地抬起头,脸色很不好看: “袁宫保!上月你不是还说共和行不通吗怎么今天倒要我们母子走这条路了” 殿外北风刮得紧,雪沫子打在窗户纸上,沙沙地响。 袁世凯把额头抵在毡垫上,声音更低了: “老佛爷明鉴……段祺瑞他们四十二个将领联名发了电报,说……说初五要是还见不到诏书,就要带兵进神武门了。” 他说着,一份《泰晤士报》从袖口里滑出来,掉在地上。 报纸头版登着南京临时政府的五色旗。 隆裕太后颤着手捡起报纸,看着上面孙文的画像,眼泪慢慢涌了上来。 她拉过六岁的溥仪: “皇帝,给你袁世伯磕个头吧。求他……给咱们家留条活路。” 天刚亮,丁字街已经热闹起来。 早点摊子支起了蒸锅,白汽混着煤烟,在街上飘着。 三顺茶楼开了门,伙计正在卸门板。 二楼临街的雅座里,郑毓秀独自坐着,面前摆着一壶茶。 她不时往街上望一眼,像是在等人。 这时候,林承启从锡拉胡同拐出来,在街上闲逛。 他腰上系着一串灰穗子铜铃,这是灰杆子丐帮的记号。 经过茶楼门口时,他听见二楼有动静,抬头看了一眼,正对上郑毓秀往下看的目光。 两人对视了一瞬,林承启觉得这女子眼神太利,不像寻常茶客。 他低下头,快步走开了。 郑毓秀看着他走远,这才收回目光。 她端起茶碗,又往街口看了一眼——按照计划,袁世凯的马车该从那个方向来了。 刚拐进胡同,柴火堆后边就探出个小脑袋。 是常跟他一块儿要饭的小叫花子。 “你可算来了!” 小叫花压低声音,“帮主昨儿晚上传话……” “传什么话!” 林承启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脑勺, “昨儿个还说得了赏钱请我吃烧饼夹肉,我连个芝麻粒都没见着!” 小叫花嘿嘿一笑,怀里紧紧捂着个油纸包。 林承启眼尖,一把拿过来:“蜜供你小子从哪儿弄的” “祥宜坊……他们雅间窗台上摆的……” 小叫花支支吾吾。 林承启刚要撕开油纸,后衣领就被人拽住了。 “灰穗子的小子,敢来黄杆子地盘” 一个穿暗紫色马褂的汉子揪着他。那人腰上系着黄绸带,脸上有道疤: “袁三小姐立过规矩,越界的小叫花要要挨板子!” “这位大哥,咱们是不是见过” 林承启陪着笑,一边去掰对方的手,“上月漕帮吃讲茶,您不是还夸我们灰杆子讲义气……” 话没说完,随手抓了一把黄米面糊甩向对方眼睛,转身躲到祥宜坊的门柱后边。 疤脸汉子一边骂一边揉眼,林承启早就顺着竹竿爬上房顶: “黄杆子有什么了不起!小爷不伺候了!” 祥宜坊酒楼的二楼,黄之萌正往罐头盒里装炸药,听见楼下有动静,停了手: “老三,外头怎么回事” 李献文握着匕首,在烛光下瞥了眼门口: “管他是谁,坏了事就不能让他全乎出去。” 这时东华门大街传来一阵吵嚷。 风把杨禹昌手里的算命幡吹得转了个圈。 他抬头望去,两匹大马拉着一辆双辕马车正往这边来。 车帘上绣着蟒纹,在日头下挺扎眼。 车轮碾过结冰的石板路,走得飞快。 杨禹昌心里一紧,伸手往怀里摸那个土炸弹。 可就这么一犹豫的工夫,马车已经跑到了街心。 他手心全是汗,再想动手已经晚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越走越远。 马车在青石路上轻轻晃着。 袁世凯靠在软垫上,摸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车外传来马蹄声和侍卫的脚步声,他眯着眼,似睡非睡。 腊月天的寒气从车帘缝里钻进来,在他胡子上结了层白霜。 “宫保,前面到丁字街了。” 亲随袁金镖在车外低声说。 袁世凯眼皮也没抬,“嗯”了一声。 停了一会儿,又说: “让护卫们散开些,别都挤在一处。” 多年在官场和军中的经历,让他处处都留着小心。 郑毓秀守在窗边,透过窗纸上的小洞往外看。 手心里的怀表滴答作响。 当马车拐过东四牌楼,转到丁字街口,袁世凯掀开车帘,吸了吸鼻子: “金镖,今儿是十几了” “回宫保,腊月十……” 袁金镖的话被一声爆炸打断了! 一个冒烟的罐头盒子从茶楼二楼窗口扔出来,落地就炸。 街上窜起一团火,白烟顿时弥漫开来。 拉车的马受了惊,扬起前蹄嘶鸣,卫队的马也四下乱窜。 有人喊了一声: “有刺客!” 整条街顿时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