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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花门外传来听差的通报声:“二少爷回府——” 袁克文摇着折扇走进院子,目光落在石桌上摊开的那份《沪上花事录》上。 头版标题很扎眼: “寒云公子沪上雅集,书寓红颜争睹风采”。 下面还有几行小字,讲他在上海书寓里品鉴宋版书、给红倌人题词的事。 他刚想合上扇子把报纸拂开,妹妹袁静雪手快,一把抢了过去。 “筱牡丹纤手调素琴,寒云郎即兴题《蝶恋花》……” 袁静雪念得慢悠悠的,忽然指着报纸上的照片, “二哥!这不是上回来家里送宋版残页的陈小姐吗报上说她‘色艺双全,尤擅解语’呢!” 她故意把“解语”两个字咬得很重。 袁克文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 正要开口,小厮顺子捧着个锦盒小跑过来: “二爷,前门汲古阁刘掌柜送来的,说是您要的东西。” 锦盒上还压着块素白手绢,墨迹新干,字迹清秀: “寒云先生钧鉴:沪上一别,音容宛在。昨于法政学堂再聆高论,如饮醇醪。家父寿宴在即,盼先生光临。晚生秦佩瑶敬上”。 袁克文轻轻叹气,把带香味的手绢塞进袖口。 这时檐下画眉鸟扑棱着翅膀叫起来: “佩瑶!佩瑶!” 清脆的鸟叫声在院里回荡,几个路过的丫鬟忍不住低头偷笑。 袁克文手拿洒金折扇,慢步走进来。 一看柴房门口的情形,他就停下了脚步。 林承启裹着条锦被,缩在柴堆旁,头发上还沾着草屑。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袁克文问道。 他微微蹙眉,目光先转向一旁的妹妹和丫鬟们。 袁静雪和几个丫鬟见林承启这副模样,早已下意识地侧过身子或低下头,避开了直视。 袁克文脚步没停,淡淡地说: “三妹现在本事大了,都学会捆人了” 袁静雪听到他开口,虽仍背着身子,却气鼓鼓地指着他的方向道:“他……他欺负我!” 语气里带着委屈,像是在告状。 袁克文没接话。 他转头对旁边的小厮抬了抬下巴:“还愣着解开。” 小厮这才恍然,赶紧上前利索地解开了麻绳。 林承启手脚一得自由,赶紧把被子裹紧,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嘴里还不忘念叨: “多谢二少爷!哎呦喂,这柴房‘风水’真好,四面透风,再待一会儿,我怕是要在这儿得道成仙了。” 袁克文看了眼少年冻红的脚脖子,转头对妹妹说: “静雪,一个姑娘家,这般处置实在不妥。多大点事,值得把人这样锁在冷地里” 语气虽然温和,却带着兄长的不赞同。 袁静雪抿了抿嘴,手指绞着手帕,不说话了。 林承启裹紧被子站起来,着急地问袁静雪: “三小姐,我那个破本子呢就是包袱里画满符号的那个你翻我包袱时丢哪儿了那是我吃饭的家伙,得还给我啊!” 袁静雪正在气头上,一听更来气: “呸!谁稀罕你那破本子!又旧又脏,一股霉味,早扔西跨院废纸堆里了!想要自己找去!” 林承启心里一沉,暗叫不好。 一阵冷风吹过,林承启裹着薄被打了个哆嗦。 光脚站在青砖地上,冻得发红。 袁静雪看他这狼狈样,心里的气消了些。 这会儿,她反倒有点心虚。 要是父亲知道她随便捆人,还是捆的他要找的人,准要训她的。 这时她身后的丫鬟菊香小声说: “小姐,厨房催了,说酱肘子再焖就过火了……” 袁静雪像是找到了由头,立刻顺着话头,带着几分不耐烦对林承启道: “听见没都等着呢!你这像什么样子!” 她对旁边一个小厮说: “去杂物房边的旧木箱里找找,看有没有前些日子晒过的旧衣服,找两件他能穿的。” 小厮应声跑开了。 不一会儿,小厮捧着衣服回来: “三小姐,只找到这件棉褂子和裤子,还是上回老爷让清理旧物时留下的。” 袁静雪努努嘴:“给他吧。” 说完,不再看他,扶着丫鬟的手往前厅走了。 林承启愣了一下,看着她的背影,挠挠头,赶紧把衣服穿好。 “闹什么呢” 东边月亮门传来一声询问。 只见袁世凯踱着方步过来,青缎马褂下摆沾着泥点,像是刚从马场回来。 他叼着黄铜烟袋,身后跟着个神色紧张的小管事。 院子里顿时安静了。 袁克文垂手站好,袁静雪也规规矩矩的。 林承启整了整衣襟,缩了缩脖子。 “吵什么” 袁世凯声音不高,却很有分量。 “父亲,在教这小子规矩。” 袁克文回答,“没什么大事,人已经解开了。” 袁世凯“嗯”了一声,烟袋锅指向林承启: “小子,前几日在丁字街,要不是你,我这把老骨头就交代了。” 这话听不出是夸是贬。 林承启没敢应声,把头垂得更低。 袁世凯目光扫过刚解绑的林承启和不自在的女儿,最后落在小管事身上: “老赵,柴房那两个人,醒了没有” 小管事老赵忙上前躬身: “刚灌了醒酒汤,能说话了。就是还迷糊,说是被个‘鬼影子’放倒的。” 袁世凯“哼”了一声,烟袋锅慢慢转着圈。 他看向林承启: “小子,手脚是快啊丁字街救了我,柴房又放倒两个” 空气凝固了。 袁克文摇扇的手停在半空,袁静雪攥着帕子,惊讶地看向林承启。 柴房放倒下人什么时候的事 林承启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保持镇定。 他咽了口唾沫,“回宫保……” 这旧称让袁世凯眉头一皱。 “这事……确实是我做的!就在被贵府下人误会捆上之前不久。” 他这痛快承认,反倒让袁静雪瞪大了眼睛。 “哦” 袁世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接着说。你怎么跑到我家柴房后头去了” 林承启语速平稳,声音诚恳: “小子蒙三小姐邀请入府。午前在花园凉亭,三小姐翻看我包袱时,把我一本记着吃饭家伙的旧笔记弄丢了。那本书对我很重要,找不到心里不安。午后我就出来找,想着可能掉在来时的路上了。” 他偷偷瞥了眼袁世凯的脸色,继续说: “一路找到西跨院附近,路过柴房后面窄道时,听见里面打呼噜声很大。我一时好奇,扒着窗缝看了一眼——两位军爷抱着腌菜坛子,睡得很沉!酒气很重!” “我当时想,这要是被管事的看见,两位军爷要倒霉。我在丐帮待过几年,知道个偏方,说老芥菜疙瘩捣出的汁水气味冲,能醒神。我看见墙角堆着些,就……就脑子一热,想帮两位军爷醒醒酒,别误了事挨罚。” 说到这,他语气带着后悔: “谁知道……许是两位军爷酒喝得太深,要不就是我这土方子劲儿太大……刚抹上没多久,人就滑到坛子底下不动了。我当时吓坏了,想喊人又不敢,正不知道怎么办,结果……就被闻声而来的几位大哥当成歹人捆了……这才有了后来的误会。小子句句实话,请宫保明察!” 他说完,偷偷看了袁静雪一眼。 林承启这番话,让袁静雪心里的怒气渐渐散了。 袁世凯眯着眼盯着他,半晌没说话。 烟袋锅一下一下敲着掌心。 老赵大气不敢出。 袁克文若有所思地摇着扇子。 “提神醒脑” 袁世凯忽然嗤笑一声,往前踱了半步,烟袋锅几乎点到林承启鼻尖, “那炸弹响的时候,街上乱成一团,你怎么不往别处躲,偏偏冲着我的马车来” 林承启喉头滚动,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问。 他深吸一口气,迎上目光: “回宫保的话,小子从小在天桥丐帮混,别的不行,就是眼尖腿快。那炸弹一响,烟尘滚滚,人都往两边躲,我却看见您的马车辕木裂了,马惊了,要翻车!当时您被甩出来,就离我不远。我心想,这要是马惊了乱踩,或是还有第二炸,就坏了。成衣铺子门脸大、布料多,能挡能藏,我就赶紧冲过去拉您了。纯粹是碰巧在那儿,不能见死不救啊!”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 院子里静得只剩煤油灯芯燃烧的轻微响声。 袁世凯盯着他看了很久,目光沉甸甸的。 就在林承启后背快被冷汗浸透时,袁世凯忽然“哼”了一声, “如今不叫宫保了,要叫大总统!” 他转头对袁克文低声说: “这小子滑头,倒有几分胆色和机智。” 声音不大,但院里人都听见了。 林承启心里一松,知道这关算是过去了。 “认得字么” 袁世凯突然又问,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灰。 “回…回大总统,认得一些。” 林承启声音还有点紧。 “一些是多少” 袁世凯目光锐利,“《百家姓》能念全吗《千字文》呢” “能…能的,大总统。” 袁世凯吐出一口烟: “前清军机处挪过来几箱子旧档案,乱七八糟。明天起,归你整理。” 他顿了顿, “每天申时正,准时到书房。手脚干净点!那些纸年头久了,很脆。弄破一张,小心你的皮!” 他从袖子里摸出串黄铜钥匙,扔过去: “头一天,把光绪二十年到三十四年的折子,按年份分好。让我看看你‘认得一些’的本事。” 林承启手忙脚乱接住钥匙,冰凉沉重。 他深吸口气,大声应道:“是!大总统!” 袁世凯又转向袁静雪: “明天起,你的骑术课,归他教。” “爹!他个野路子…” 袁静雪急得要跺脚。 袁世凯没接话,只是看着她。 片刻,才沉声说: “雪儿,话,别让我说第二遍。” 他语气并不重,但袁静雪心里猛地一紧,顿时想起父亲决定某事时,越是平静就越是无可转圜的样子。 她所有的不服气都被这片刻的沉默压了下去,只好低下头,小声嘟囔: “……知道了。” “行了!” 袁世凯从鼻孔里喷出口烟,目光扫过女儿还带着别扭的小脸,又看看赤着脚、眼神却亮起来的林承启,没再说什么,叼着烟袋锅转身走了。 袁克文“哗啦”一声摇开折扇,对林承启挑眉: “听见没明天仔细你的皮。” 又转头对妹妹温声说: “雪儿,天暗了,回屋加件衣服,小心着凉。” 说完,踱步离去。 袁静雪瞅了眼二哥离开的方向,又转回来看林承启。 他光脚站在冷地上,手里紧攥着那串铜钥匙,脸上带着有点傻气的笑。 她想起刚才柴房的情形,脸上微微一热,赶紧把头偏开。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袁静雪先开口,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但没那么冲了: “喂!你那破本子……就那么重要” 林承启见她问起,连忙收起笑脸,认真地说: “三小姐,那本书对我真的很重要。您再想想,下午是不是随手放在哪儿了” 他眼神恳切,下意识用右手摸了下左手腕。 袁静雪被他这么一问,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她手指绞着衣角,声音低了几分: “谁让你那本书破破烂烂的,封皮都快掉了……我看着碍眼,就随手一扔。” 她顿了顿,忽然又想起什么,下巴微抬: “还有前门大街广德楼那回,你说话那么难听,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林承启“哎哟”一声,像是刚想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接住差点滑落的钥匙,站直身子,一脸认真: “三小姐说得对,广德楼是我不对。这样,我给您打个欠条,往后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他挠挠头,“要不...我先欠您三个躬等穿上鞋,找个平整地方,一定补上。” 袁静雪被他这番说辞逗得想笑,又强忍住,摆摆手:“谁要你打欠条!油嘴滑舌的。” 她瞥了眼他冻得发红的脚,语气软了几分: “快回前院去吧,我让管家给你找双鞋。” 说完,她像是完成了和解,轻轻“哼”了一声,找回点小姐架子: “明天骑马!你要是教不好,让我摔了碰了,看我怎么跟你算账!” 说完,转身离开了。 脚步比来时轻快不少。 林承启看着她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长长舒了口气,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钥匙,心情复杂地咧了咧嘴。 这袁府,真是步步都要小心,又……有点意思。 第二天,袁府后花园。 一个小丫鬟在偏院杂物间打扫,从旧书堆里翻出本破烂册子,封皮上歪歪扭扭写着《三藏西游释厄传》。她随手翻了翻,嘀咕:“这破书,纸都发霉了……” 正要扔掉,忽听身后一声轻咳。 袁克文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折扇轻摇,目光落在册子上:“拿来我看看。” 小丫鬟赶紧递过去。袁克文指尖摩挲着书页边缘,眉头微蹙——这倒像是…… 他笑了笑,把书塞进袖中,对小丫鬟说:“这书我拿走了。记住,你没见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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