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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瀚那份充满“疑问”的报告，如同投入深潭的另一颗石子，在最初的几天里，似乎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王主任看到后，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仔细看了一遍，然后不动声色地将其归入了“待处理”文件筐的底层，没有找林瀚谈话，也没有立即向上呈送。他需要时间观察和权衡。压下，可能错过重要的风险提示；送上，则意味着他认可了这份报告的价值，需要承担相应的政治风险。在机关里，很多时候，“不做”比“做”更安全。 滨州乙烯项目的相关文件，依旧在按部就班地流转、会签。计委内部，特别是与重化工相关的部门，弥漫着一种乐观的情绪。这么大的投资项目，意味着大量的资金分配、设备采购和人员安排，关系到许多部门的权力和利益。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去触这个霉头，质疑项目的可行性。 林瀚表面上依旧平静，每日埋首于文件堆中，甚至比以往更加沉默。但他内心的焦灼，却在与日俱增。他知道，按照前世的记忆，这个项目的败象很快就会显露。每过去一天，国家可能遭受的损失就增加一分。 他曾“偶遇”苏晓晴，隐晦地提及现在有些大型项目论证不够充分，存在隐患。苏晓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担忧，低声告诉他，她也听到一些风声，说滨州项目的地方配套资金和资源保障其实并不到位，但推动力量很强，很多质疑的声音都被压了下去。 “有时候，不是看不到问题，而是……”苏晓晴没有说完，只是给了林瀚一个无奈的眼神。 林瀚明白了。利益链条已经形成，惯性巨大，想要在项目启动前刹车，难如登天。他只能等待，等待那个必然会出现的问题，如同脓疮一样自己破裂。 而与此同时，他投出的第一颗石子——《关于设立沿海经济特区》的报告，却在更高的层面，悄然发生着化学反应。 张景春副主任在收到曾卫国的亲笔信和报告后，并没有立刻表态。他利用周末时间，仔细研读了林瀚的报告，特别是其中关于风险防控和具体操作的设计。以他多年的经验和眼界，他自然能看出这份报告超越时代的价值，也更能体会到其中蕴含的巨大政治风险。 他没有召开会议，也没有做出书面批示。而是在一次向分管计委的国务院领导汇报完其他工作后，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首长，最近委里有个刚来的年轻人，叫林瀚，京华大学毕业的，写了份关于在沿海划出小块地方做特区、吸引外资搞出口加工的材料。观点很新颖，胆子也不小，里面有些想法，比如土地怎么用、外汇怎么管、机构怎么设，倒是挺有操作性的，考虑得也还算周全。特别是对可能出现的腐败、环境这些问题，都提前打了预防针。虽然有些地方还显稚嫩，但作为一个思路，或许有点参考价值。” 领导正在翻阅其他文件，闻言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哦年轻人能有这样的全局思考，不容易。材料呢” 张景春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报告复印件呈上：“在这里。委里有些老同志，比如马向前他们，有些不同看法，觉得这像旧社会的租界。” 领导接过材料，随手翻看了几页，目光在“土地有偿使用”、“廉政公署”、“外汇调剂”等关键词上停留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说：“有争论是好事嘛。真理越辩越明。改革就是要在探索中前进，不可能一点风险都没有。关键是要权衡利弊，控制风险。这份材料先放我这里，我抽空看看。” 没有明确的肯定，但“参考价值”、“探索中前进”、“控制风险”这几个词，已经清晰地表明了态度。更重要的是，领导将材料留了下来，这本身就是一种积极的信号。 张景春心中有了底。他知道，这颗种子，已经在最高决策层的土壤里，埋下了。至于何时发芽，需要时机和气候。 时间一天天过去，就在林瀚几乎要对自己的第二次冒险不抱希望时，转机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到来了。 一份来自东海省的加急电报，被直接送到了计委主要领导案头。随后，计委大楼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滨州乙烯项目，出大事了！ 在项目前期的基础设施施工中，由于地质条件复杂（可行性调查不够深入），以及配套的港口疏浚和铁路专线建设严重滞后（资金和协调问题），导致关键的进口设备无法按时运抵安装现场，大量设备堆积在临时码头，遭受风雨侵蚀。同时，之前被林瀚质疑的原料供应问题也爆发出来，承诺提供原料的滨州石化扩建项目因技术原因推迟，导致乙烯项目即使建成也无米下锅。 更严重的是，后续的资金出现了巨大缺口，原先承诺提供贷款的外方银行因国际利率波动和项目风险增高，突然紧缩了银根！ 项目陷入了“前期投入巨大、后续资金断裂、配套工程停滞、原料供应无着”的绝境！成了一个吞噬资金的“烂尾”工程的典型！ 消息传来，计委内部一片哗然。之前那些大力鼓吹项目的部门和人员，顿时噤若寒蝉。而曾经提出过质疑但被忽视的声音，则重新被人们记起。 就在一次由主要领导主持的、讨论如何应对滨州项目危机的紧急会议上，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相关部门的负责人都在竭力撇清责任，寻找替罪羊。 突然，张景春副主任打破了沉默。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翻看着面前的一份文件，用平静但清晰的语调说道： “在项目前期论证阶段，我们委里，似乎有一位刚来的年轻同志，曾经提出过一些……技术性的疑问。”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会场，最后落在曾卫国身上：“卫国同志，是不是有这回事我记得好像是一份关于原料供应、市场匹配和核心技术依赖度的……疑问清单” 曾卫国心中一震，瞬间明白了张景春的意图。他立刻接口道：“是的，张主任。是我们司新来的林瀚同志，在学习项目材料后，从纯技术角度，提出过十几个问题，主要就是集中在石脑油原料质量与供应、高端产品市场销路、以及核心技术被外方锁定这几个方面。” 说着，他示意秘书立刻去取那份被压在王主任文件筐底层的报告。 当那份字迹工整、充满犀利问题的报告被送到会议桌上，在几位核心领导手中传阅时，会场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那些问题，如同精准的预言，一一对应了此刻项目陷入困境的所有关键节点！每一个问号，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那些当初盲目乐观、鼓吹上马的人脸上。 “原料硫含量是否满足要求……是否有备用进口渠道及成本测算……” ——现在原料供应中断，进口成本高昂！ “高端产品市场需求预测是否充分考虑同质化竞争……” ——现在产品缺乏竞争力，市场前景黯淡！ “核心催化剂是否被外方锁定……长期财务成本是否纳入核算……” ——现在被外方扼住咽喉，后续维护费用成了无底洞！ …… 虽然没有明说“我早就警告过”，但这份在项目上马前就提出的、充满先见之明的“疑问”报告，其分量不言而喻。 主要领导仔细看完了报告，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他将报告轻轻放在桌上，手指在上面敲了敲，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心里一沉： “看看！一个刚出校门的年轻同志，都能看出这么多问题！都能想到这么深！而我们有些所谓的‘专家’、‘老资格’，却被项目冲昏了头脑，被利益蒙蔽了眼睛！这份报告，为什么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为什么没有在决策时进行深入的复核！”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与项目推进相关的几个部门负责人，后者纷纷低下了头，额头冒汗。 “教训深刻啊！同志们！”领导痛心疾首，“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的项目论证体系有漏洞！说明我们有些同志缺乏科学严谨的态度，缺乏对国家财产负责的精神！也说明……”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张景春和曾卫国，“我们委里，还是有人才的，是能够独立思考、敢于提出不同意见的！” 会议接下来的议题，迅速转向如何止损、如何追责、以及如何完善重大项目决策机制。 当曾卫国从会议室出来时，虽然面色依旧凝重，但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欣慰和振奋。他知道，林瀚这“一语成谶”，不仅彻底挽救了他自己的前程，更是在计委内部，乃至更高层面，树立起了一个“有远见、敢直言”的年轻专家形象！ 而此刻，正在办公室里整理文件的林瀚，还并不知道，他的人生轨迹，已经因为那份被他几乎遗忘的“疑问”报告，发生了决定性的偏转。一场属于他的机遇风暴，正伴随着滨州项目的失败危机，呼啸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