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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州乙烯项目暴雷的冲击波，在国家计委这座宏大的官僚殿堂内持续震荡。原本就微妙平衡的权力格局，被这颗意外的石子搅动得暗流汹涌。那些曾为项目背书、签下“原则同意”意见的司局领导，此刻都如坐针毡，在各种会议上变得异常沉默，或者急于将责任归咎于“地方配套不力”、“外方突然变卦”等客观因素。 而林瀚那封被他自己几乎遗忘的《疑问与补充研究建议》，却像一面照妖镜，映照出了决策机制中的盲点与某些人的失职。这份报告在高层会议上传阅后，其价值已远远超越了对一个具体项目的预警。它成了一种象征——象征着科学决策的必要性，象征着年轻干部敢于独立思考的可贵品质，更象征着改革进程中不可或缺的审慎与远见。 这层象征意义，在几天后的一次小范围、高规格的“经济工作务虚会”上，得到了最淋漓尽致的体现。 这次会议由分管经济工作的国务院领导亲自主持，参会者除了相关部委的主要领导，还有几位党内着名的经济理论家和高参。会议的议题本是讨论如何应对当前经济建设中出现的“盲目引进、重复建设”苗头，以及下一步改革的重点方向。 张景春副主任作为计委代表参会。会议进行到一半，讨论到如何完善重大项目决策机制时，领导忽然话锋一转，从手边的一摞文件中抽出了几页纸——正是林瀚那份报告的复印件。 “我这里有一份材料，大家可以传阅一下。”领导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这是计委综合司一位名叫林瀚的年轻同志，在滨州乙烯项目上马前，提交的一份技术性质疑报告。” 会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几页薄薄的纸上。 “这位年轻同志，入委工作还不到两个月。”领导继续说道，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他不是什么资深专家，也没有参与项目的具体审批。他只是凭借着自己所学的专业知识，和对国家财产高度负责的态度，认真研究了项目材料，然后就发现了十几个非常关键、非常致命的问题。” 他开始逐条念出林瀚报告中的核心疑问： “……原料石脑油指标能否满足工艺要求……高端聚合物产品的市场竞争力在哪里……核心技术是否被外方锁定形成长期依赖……配套基础设施能否按时到位……” 每念出一条，会场内的气氛就凝重一分。这些问题，此刻听来，字字千钧，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那个看似完美的项目报告下面，隐藏的脓疮。 “同志们呐，”领导放下报告，语气沉痛而犀利，“我们在座的，很多都是搞了几十年经济工作的老同志，经验丰富，见多识广。可为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层层审批，都没有发现这些显而易见的问题或者说，发现了，却因为种种原因，选择了忽视、选择了沉默”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反而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保持了最可贵的清醒和勇气！他提出的这些问题，现在看看，哪一条没有说中哪一条不是导致项目陷入困境的直接原因” 他拿起报告，在空中扬了扬：“这份报告，不仅仅是对一个项目的质疑。它更给我们敲响了一记警钟！它告诉我们，在经济建设工作中，光有热情是不够的，光看报告上的漂亮数字是不够的！我们必须尊重科学，尊重经济规律，要鼓励不同意见，特别是那些基于专业知识的、敢于讲真话的不同意见！” 领导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掷地有声：“我们的改革事业，需要闯劲，也需要这种严谨、求实的科学精神！需要培养和重用像林瀚这样，有专业知识、有独立思考能力、敢于坚持真理的年轻干部！这关系到我们事业的未来！” 他没有直接批评任何人，但每一句话，都像鞭子一样抽在那些与项目推进密切相关的人心上。而他对林瀚的评价——“有专业知识、有独立思考能力、敢于坚持真理”，这三个定语，无疑是一顶极高的帽子，一种近乎定性的褒奖。 “简在帝心”。 当张景春副主任在会后，将会议情况，特别是领导的原话，选择性、但核心意思准确地透露给曾卫国时，这两个字同时浮现在两人的脑海中。 曾卫国回到司里，立刻将林瀚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一次，他没有让林瀚站在房间中央，而是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 林瀚依言坐下，腰杆挺得笔直，心中已然猜到可能与滨州项目有关，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 曾卫国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依旧是那张年轻甚至略带些学生气的面孔，但那双眼睛里透露出的沉静和深邃，却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 “滨州项目的事情，你知道了吧”曾卫国开门见山。 “听同事们议论了一些。”林瀚谨慎地回答。 “你那份报告，”曾卫国用手指点了点桌面，“在昨天的国务院经济工作务虚会上，被领导点名表扬了。” 即便有所预料，林瀚的心还是猛地跳了一下。国务院级别的会议……点名表扬……这分量，比他想象的还要重！ “领导说，”曾卫国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那些重量级的评语，“你‘有专业知识、有独立思考能力、敢于坚持真理’，是改革事业需要的人才。”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林瀚的反应。只见林瀚在最初的震惊后，迅速恢复了冷静，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得意和忘形，反而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想些什么。 “怎么听到表扬，不高兴”曾卫国有些意外。 “不，曾司长。”林瀚抬起头，目光清澈，“能得到领导的肯定，我非常激动，也倍感压力。但我更担心的是，滨州项目现在陷入困境，国家蒙受了损失，这证明我当初的担忧成了现实。这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如果能重来，我宁愿我的判断是错的，项目能够顺利成功。” 这番话，说得诚恳而顾全大局，没有丝毫的矫饰。曾卫国眼中闪过一丝激赏。胜不骄，居功不自傲，时刻将国家利益放在首位，这个年轻人的心性和格局，确实远超同龄人。 “你能这么想，很好。”曾卫国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不过，事情已经发生，我们要做的是吸取教训，向前看。领导对你的表扬，不仅仅是对你个人的肯定，更是释放了一个信号：中央推进改革、强调科学决策的决心是坚定的。这对于我们下一步的工作，非常有利。” 他沉吟片刻，做出了一个决定：“你之前写的关于特区的报告，领导也已经看过了，评价很高。现在，时机可能更成熟一些。你回去后，把手头的工作交接一下。” 林瀚心中一凛：“司长，您的意思是” “委里决定，成立一个临时性的‘改革开放前沿问题研究小组’，挂靠在综合司下面，由我直接负责。”曾卫国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信任和期待，“这个小组的主要任务，就是根据中央精神，对设立经济特区、利用外资、搞活地方经济等重大前沿课题，进行更深入、更系统的超前研究和方案设计。我决定，由你来担任这个小组的组长，级别暂时定为正科级，负责具体的研究组织和报告撰写工作。” 组长！正科级！ 虽然只是一个临时机构的组长，级别也只是从普通科员提升到科长，但这意味着林瀚终于摆脱了单纯处理文件杂务的身份，开始真正接触到政策研究的核心，拥有了一个可以施展才华的初步平台！这比他按部就班熬资历，快了何止一两步！ “感谢组织的信任！感谢司长的栽培！”林瀚立刻站起身，语气郑重，“我一定全力以赴，绝不辜负领导和组织的期望！” “嗯。”曾卫国点点头，“小组的人员，由你在司内、甚至可以向委内其他部门协调，挑选一些有想法、有干劲的年轻同志。记住，这个小组任务重，要求高，也可能面临各种争议和压力。你要带好头，既要大胆探索，又要严谨细致，拿出的东西要经得起推敲。” “我明白！”林瀚感到一股久违的激情在胸中涌动。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职务的提升，更是他真正开始撬动时代杠杆的起点！ 从曾卫国办公室出来，林瀚感觉脚下的水磨石地面都变得不同了。走廊里遇到的同事，看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羡慕、嫉妒、讨好、探究……不一而足。 王主任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脸上堆满了笑容，拍着林瀚的肩膀：“瀚子，不，林组长！恭喜恭喜啊！我就知道你是栋梁之材！以后可要多关照咱们科室啊！” 林瀚谦逊地回应着，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在计委的处境将彻底改变。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角落默默观察的新人，他已经被推到了舞台的中央，聚光灯已经打亮。 前方，是机遇，更是前所未有的挑战。他必须更加谨慎，更加努力，用实实在在的研究成果，来巩固这来之不易的信任和平台。 “改革开放前沿问题研究小组”……林瀚默念着这个名字，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这个舞台，正合他意。他要在这个舞台上，为中国更快、更稳、更强的崛起之路，绘制出第一张详尽的航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