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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仁堂临街的两扇沉重杉木门板,“吱呀”一声被从里拉开,打破了巷口的凝滞。傅鉴飞披着一件洗得发白、肩部微微磨出毛边的靛蓝大褂,站在门槛内,眉宇间沉淀着常年与病痛、生死打交道留下的、挥之不去的倦意。他习惯性地抬眼望了望巷子尽头,目光穿透浓雾,投向那一片在混沌中若隐若现、起伏不定的山峦暗影。 “唉,”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消散在冰冷的雾气里,“这世道,不缩着点,如何安宁” “缩着” 林蕴芝绕过堆满药材的高高木柜走了出来,那身素净的斜襟青布衫洗得有些发白,袖口挽了几道,露出半截结实的小臂。 她抬眼看向丈夫:“鉴飞,我们守得住这铺子里的安稳,是因为药能救人命。可武所县这么大,山里头那么多村子,多少人家半夜里孩子烧得滚烫,跌打损伤疼得发昏,连口像样的汤药都讨不到多少人因为拖得太久,小病熬成了大病,大病……就没了。”傅鉴飞沉默地望着妻子眼中那灼灼的光亮。 “现在泽生在那儿掌柜,岩上收支是正常,还有些盈头”林蕴芝在他对面坐下,拿起桌上那本厚厚的、纸页早已泛黄卷边的账簿,轻轻翻开。她的指尖划过一行行墨迹深浅不一的记录,停在一个标记着“存余”的小小数字上。 “这世道,兵荒马乱,靠缩着头,就能太平再乱的世道,人也要活命,也要治病!再说了,” 她抬眼,目光炯炯地直视丈夫,“正因为乱,才更要站稳脚跟。我们在那些靠着水路,药材进来方便的地儿,开个小分号,既能就近收些新鲜的山货草药,也能让山里人少跑几十里冤枉路。本钱……我们挤一挤,再设法周转一二,省着点,总能支撑起来。” 傅鉴飞的目光落在账簿那微薄的“存余”数字上,只觉得那寥寥几笔竟有千钧之重,终究没有再出言反对。 济仁堂大堡分号的筹备,艰难得如同在布满荆棘的悬崖峭壁上攀爬。 林蕴芝的身影变得越发频繁地出现在那座喧嚣的圩场码头。她不再乘坐傅鉴飞为她雇的那顶相对安稳的青布小轿,常常是一身利落的短褂布裤,脚下踩着厚实的千层底布鞋,像一个真正为生计奔波的妇人,在大堡体湿滑泥泞、坑洼不平的卵石街道上穿行。街市永远充斥着一种令人神经紧绷的嘈杂。挑着沉重山货的苦力们粗哑的吆喝声,卖柴人扁担吱呀吱呀的呻吟,铁匠铺里叮当作响的打铁声,还有卖油条稀饭的小贩那拖长了调子的叫卖,声浪混杂着骡马粪尿和劣质烧酒、油炸食物的气味,在潮湿的空气里翻滚发酵,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底层码头的喧嚣。 林蕴芝对这一切恍若未觉。她那双仿佛蕴藏着无尽力量的眼睛,锐利而专注地扫过一间间临街的铺面。她在寻找,寻找一个位置适中、租金又不会压断济仁堂本就纤瘦脊梁的铺面。这过程充满了拉锯与试探。本地房东们看她是外乡来的妇道人家,又操着开药铺这种在他们看来带有几分神秘色彩的行当,眼神里混杂着好奇、轻慢,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备。 “陈老板,”林蕴芝站在一间临街铺子的门口,对着个穿着绸布马褂、吸着水烟筒的矮胖男人,语气不卑不亢,“这铺面前后透光不足,靠里那面墙返潮得厉害,墙根都渍出水印子了。这样的地方存放药材……怕是容易霉变虫蛀,风险太大。您这价钱……” 陈老板慢悠悠地吐出一串烟圈,眯缝着眼,拖着浓重的本地腔调:“傅家嫂子,不是我要价高。这大堡上,寸土寸金啊!你打听打听去,哪间铺子不是这个数起开药铺嘛,就得在位置好的地方。” 他伸出胖短的手指比划了一个数字。 林蕴芝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却丝毫不见退让:“陈老板,药材讲究的就是个‘真’字,药性差了分毫,人命关天。这铺面瑕疵明摆着,价钱自然也要讲讲‘真’。您看这样行不行,租金按您说的八成半,但保底的租期,我们签三年长短相抵,大家都实惠。” 就在林蕴芝与本地商人周旋、一点点为大堡的药铺根基添砖加瓦之际,一个意料之外的机会,如同山间倏忽闪现的晨光,落到了济仁堂的头上。 一日,邻近双溪镇的乡绅何守礼,带着满身仆仆风尘和几乎掩饰不住的焦虑,亲自赶到了武所县城的老济仁堂。他一进门,顾不得擦去额角的汗水,对着正在给一位老妇号脉的傅鉴飞便道:“傅先生!救命如救火!我家老父中了恶风,口眼歪斜,手脚抽搐,双溪镇上那几个郎中束手无策,药吃了不见效,反倒……反倒愈发沉重了!都说您傅家济仁堂有真本事,请您千万走一趟!” 傅鉴飞刚将一脸忐忑的老妇送出门,闻言立刻起身,一边吩咐伙计准备药箱,一边冷静问道:“多久了何时起的病有无呕吐” “前天清晨还好好的,午饭后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忽然就说头晕,接着半边身子就麻了,嘴也歪了说不出话……”何守礼急急道,“吐倒是没吐,就是手脚冰凉,人昏昏沉沉,唤不大醒!” 傅鉴飞仔细问了症状细节,又伸出三指搭在何守礼手腕上默诊了片刻,眉头微蹙:“此是风中经络,来势汹汹。需得争分夺秒,针刺引邪外出,再辅以汤药通络。” 他不再犹豫,拎起药箱,对守在一旁的学徒佛生沉声道:“佛生,带上我的针囊和那味安宫牛黄丸,速随我走!蕴芝,家里你照应!” 佛生,这个从山里带出来、刚拜师不久的年轻人,闻言立刻绷紧了身体,黝黑的脸上显出无比的郑重,响亮地应了声“哎!”,手脚麻利地抓起傅鉴飞惯用的那个磨得光亮的紫铜针囊,又踮起脚从高高的药柜顶层小心翼翼地捧下一个贴着朱砂标签的小瓷瓶,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跟在师父身后匆匆出了门。 牛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将人五脏六腑都几乎震得移位。抵达双溪镇何家时,天色已近黄昏。何老爷子躺在内室床上,面色灰败,气息急促而浑浊,嘴角歪斜,涎水不受控制地沿着脸颊往下淌。屋内弥漫着一股绝望和劣质药渣混合的沉闷气味。 傅鉴飞脸色凝重,屏息凝神,三根手指搭上老人枯瘦如柴的手腕寸关尺,仔细分辨着那微弱而紊乱的脉象——时而沉弦如紧勒之索,时而浮滑如湍急溪流,间或又带一丝涩意,如枯枝划过砂地。他收回手,沉吟片刻,对何守礼道:“令尊此乃风痰瘀阻,痹阻经络窍道,病在‘中腑’,确已危重。所幸尚有回旋余地。佛生,取针!百会、风池、曲池、合谷、足三里、太冲!” 佛生迅速摊开针囊,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在昏暗的油灯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手指的微颤,依照师父平日教导的穴位顺序,将一根根细如麦芒的银针稳稳刺入穴位。傅鉴飞亲自捻动刺入百会和风池的银针,手法看似轻巧,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劲力,针尾发出细微的嗡嗡颤音。片刻,老人喉间发出一声沉闷的咕噜,嘴角歪斜似乎缓和了一些。 傅鉴飞这才罢手,接过佛生递来的纸笔,悬腕挥毫,一行行刚劲峻拔的小楷在微黄的毛边纸上流淌而出:“生石决明、双钩藤、川牛膝、明天麻、生地黄、生杭芍、羚羊角粉(冲服)、川贝母、鲜竹沥……” 他写得极快,字字力透纸背,仿佛要将那祛风化痰、通络开窍的急切药力都灌注于笔端。方子开罢,他沉声吩咐:“立刻照方抓药,羚羊角粉务必保真!头煎快火急沸,取浓汁半碗,撬开牙关,徐徐灌下!后煎再服!” 何家上下如同得到了救命的敕令,立刻灯火通明,人声杂沓地忙碌起来。熬药、撬牙关、灌汤药…… 一夜惊险守候。翌日清晨,当惨淡的曦光艰难地透过厚重的窗纸投入屋内时,一直昏沉的何老爷子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浓痰的呻吟,眼皮微微颤动,竟缓缓睁开了!虽然口齿依旧不清,半边身体仍不听使唤,但那浑浊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活人应有的微光。 “醒了!老天开眼!爹醒了!” 何守礼扑到床边,堂堂七尺男儿,竟是喜极而泣。 何家上下对傅鉴飞感激涕零,视若再生父母。何守礼执意要重金酬谢,却被傅鉴飞坚辞。林蕴芝恰在此时赶到双溪镇协助处理后续汤药调理事宜,她温言道:“何先生,乡里乡亲,治病救人是医家本分。若真要谢,鉴飞有个念想,济仁堂是想在岩上开个分号,方便收药也方便乡邻。只是这双溪镇……乡亲们要看个病抓个药,也得翻山越岭奔波几十里,实在不易。您看……” 何守礼立刻明白了林蕴芝的弦外之音,用力一拍大腿:“傅先生、傅家嫂子!你们是真正的活菩萨!放心!双溪镇的事,包在我何守礼身上!铺面我家在镇东头就有一间临街老屋,虽然不大,地段却是顶好的!租金提什么租金!若傅先生不嫌弃,那屋子就借给济仁堂开分号!我们何家只求先生能多来坐镇,就是双溪全镇人的福气!” 这番峰回路转,不仅解决了双溪镇分号的铺面难题,更因何家在当地的声望,扫平了诸多无形障碍。济仁堂向外扩张的脉络,在这片动荡的山野间,竟意外地伸展出了坚韧的第二条根须。 然而,药铺的扩张,如同藤蔓的生长,需要养分,更需要抵御虫豸和风暴的力量。 现有的学生中,应该会有合适的人选。 济仁堂大堡镇分号的开张,没有爆竹喧天,没有宾客盈门,朴素得像山里新添了一间寻常的铺子,只在门楣上多挂了一块簇新的“济仁堂”木匾,黑漆底子,镏金的大字在大堡镇灰蒙蒙的天色下闪着一点不张扬的光。药柜是低价买来别人旧铺子的,重新刷了桐油,散发着浓烈的气味;药材大部分从武所老铺调拨。双溪镇的分号这里由何家自己经营,派学员李水生协助。 饶是如此,大堡镇分号开门不过三日,麻烦便如同闻着腥味的土狼,悄然而至。 那是个阴沉的下午,浓云低压,空气闷得让人透不过气。岩上街面上的人流都稀少了几分,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不安。这里的掌柜是王秋生,正踮着脚,费力地将一包新拆封的“浙贝”放进药柜上层。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混杂着汗馊气猛地冲了进来。 门口光线一暗,堵进来三个汉子。为首的约莫四十上下,一脸横肉,左边眉骨上一条蜈蚣似的紫红色刀疤几乎延伸到太阳穴,眼神斜睨,透着股狠厉。他敞着对襟黑褂,露出里面脏污的白汗衫,腰间不伦不类地别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身后两个喽啰也歪眉斜眼,打量着铺子里简陋的陈设。 “哟呵!新开的铺子” 疤脸汉子嗓门粗嘎,他大喇喇地走进来,粗糙的手指随意在擦得干干净净的药柜台上划拉出一道明显的油污指痕,“老板呢懂不懂大堡的规矩” 王水生心头猛地一沉,他强自镇定,放下手里的药包,手在衣服下摆上擦了擦,挤出一点笑容迎上前:“这位大哥,掌柜的刚出去办点事。您……要抓药” “抓药” 疤脸汉子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水生脸上,“老子看你小子像副药,专治不听话的!” 他身后一个喽啰跟着怪笑起来。 “大哥说笑了,” 王水生心跳如鼓,努力保持着声音不抖,“小店刚开张,小本经营……” “小本小本也得懂规矩!” 疤脸汉子猛地一巴掌拍在柜台上,震得几个药匣子里的铜环都叮当作响。“知道这大堡地界,谁说了算吗想开张发财行啊!一个月,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粗短带茧的手指头,在王水生眼前晃了晃。“银元!少一个大子儿,嘿嘿……” 他抽了抽鼻子,目光阴冷地扫过那些药柜,“你这铺子里的药,怕是经不起折腾,一不留神走了水,或者招了山里的长虫,那可就……啧啧。” 赤裸裸的勒索! 王水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平静的声音从铺子通往后面小院的门帘处传来: “这位大哥,有话好说,何必动气” 门帘掀开,林蕴芝走了出来。她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得体的笑容,目光沉静地扫过三个来人,最后落在疤脸汉子身上,没有丝毫畏惧,仿佛只是在看一个寻常的病家。她放下簸箩,走到柜台边,对脸色煞白的王水生使了个安抚的眼色:“水生,去后面灶上看看,给几位大哥沏壶热茶来。” 王水生应了一声,几乎是踉跄着跑进了后院。 疤脸汉子显然没料到主家是个女人,而且是个看起来温温婉婉、毫无威胁的女人。他愣了一下,随即那股子蛮横劲又上来了,斜着眼上下打量林蕴芝:“你是管事的” 语气带着轻蔑。 “当家的忙,铺子里的事,我还能做得几分主。” 林蕴芝语气依旧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家常般的熟稔,“大哥方才说的‘规矩’,我们这外乡新来,确实有些地方不懂。不知大哥尊姓大名在何处高就日后也好登门请教。” “哼!” 疤脸汉子哼了一声,没回答名号,只是不耐烦地用指关节又敲了敲柜台,“少套近乎!老子没工夫跟你磨牙!钱!三十块银元!月底前送到后山坳的破山神庙,交给看庙的哑巴老头!否则……” 他狞笑着,右手按在了腰间的柴刀柄上,“后果自负!” “三十块银元……” 林蕴芝轻轻重复了一遍,眉头微蹙,像是真的在认真估算铺子的艰难,“大哥,您看,我们这分号才开张三天,药材都是掏空了老家底子挪过来的,眼下实在是捉襟见肘,连伙计的工钱都还没着落。三十块……把我们这小铺子盘出去也凑不齐啊。” 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无可奈何的诚恳。 “少给老子哭穷!” 疤脸汉子眼一瞪,就要发作。 “不过,” 林蕴芝话锋一转,语调依旧温婉,眼神却微微闪烁了一下,像掠过水面的微光,“大哥既然开了口,我们也不能不识抬举。凑,我们砸锅卖铁也要凑。只是这三十之数,实在力有不逮。大哥您行个方便,也体谅体谅我们小本生意的难处,给我们一个月时间缓缓气这个月,我们先奉上十块,表表心意,您看如何下个月我们一定补足剩下的二十。” 十块虽然比预期的少,但白花花的银元就在眼前。疤脸汉子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亮光。他身后的两个喽啰也互相看了一眼,显然觉得能立刻拿到钱也不错。 “十块” 疤脸汉子故作姿态地沉吟了一下,凶戾的表情似乎松动了一点点,“哼!谅你们也拿不出更多!行!十块就十块!拿来!记住了,一个月后,剩下的二十块,一块也不能少!” 他伸出手,摊开粗糙的巴掌。 林蕴芝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感激神情,连忙道:“水生!茶呢快!” 她转身对着后门方向提高了声音,“还有,去我房里,床头那个樟木箱子底层,把那个蓝布包拿来!” 她转回头,对着疤脸汉子歉然一笑:“钱都收在里头,麻烦大哥稍等片刻。” 王水生端着一壶粗茶和几个粗瓷碗托盘出来时,林蕴芝也拿起托盘上那个沉甸甸的蓝布小包。她当着疤脸汉子的面,一层层解开蓝布,露出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十块银元。阳光从门缝斜射进来,映在银元边缘,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疤脸汉子一把抓过布包,掂了掂分量,又拿起一块银元,用指甲掐了掐,凑到嘴边用力吹了口气,放到耳边听了听那悠长的嗡鸣,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算你识相!记住了,月底,二十块!” 他大手一挥,将银元胡乱塞进怀里,“走!” 三个凶神恶煞的身影晃悠着消失在门外街角的阴影里。王水生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后背的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双腿还有些发软,他带着哭腔看向林蕴芝:“师母……这、这……十块啊!他们下个月肯定还来!我们……” 林蕴芝脸上那温婉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冰封般的平静。 她走到门口,望着那三人消失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锋,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软弱她冷笑一声,那声音低得只有近旁的王水生能听见:“来他们恐怕没那个福气消受下个月了。” 王水生愕然地看着她,不明所以。 林蕴芝不再解释,转身回到柜台后,拿起笔,在一张随手记药材的草纸上飞快地写下几个名字和地名,字迹潦草却清晰:“疤脸张,后山坳破庙,哑巴看门。手下:麻杆黄,癞头三。” 她将纸条仔细折好,塞进袖袋里,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收起一张无关紧要的货单。 “水生,” 她抬头,语气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安抚,“别怕。收拾收拾,该做什么做什么。记住,今天这事,一个字都不要往外说,尤其不要告诉师傅,免得他担心。铺子,照常开门。” 王水生看着师母那镇定自若甚至带着一丝冷冽的神情,心头那股巨大的恐慌竟奇异地消退了大半。他懵懵懂懂地点着头,只觉得这位平日里温言细语的师母,此刻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他看不透、却又莫名感到安心的光晕。那十块白花花、足以压垮这个小铺子的银元,在她口中,竟似成了微不足道的钓饵。 日子在忙碌与表面的平静中滑过。岩上分号和大堡分号在磕磕绊绊中渐渐站稳了脚跟。傅鉴飞在武所老铺、岩上、双溪这三地轮着坐诊,药铺的进项确实比从前多了不少,但这份蒸蒸日上带来的,却是成倍增长的劳碌与责任。他每日不是在坐堂诊脉、伏案开方,就是在各个分号间奔波巡查,指点药材炮制,解决各种琐碎难题。好在这一阵武所局势平稳,又有林蕴芝与周怀音悉心照料,傅鉴飞的心情还算舒畅。 小年这日,傅鉴飞本该在双溪分号坐诊一日便回岩上。偏生晨起落了雪,细盐似的雪粒子簌簌砸在青瓦上,他想着山路不好走,便多留了一宿。林蕴芝也跟着来了,说是要帮着整理新到的当归、川芎,可药柜刚擦净半面,后半夜的动静就搅了清净。 子时的梆子声刚过,前堂突然传来砸门声——不是寻常的,倒像是有人攥着拳头捶打,夹杂着风雪的呼啸,直撞得门框上的铜环直晃。李秋生裹着棉袍冲出去,门刚拉开条缝,两个浑身落满雪渣的身影就踉跄着撞进来,其中一个汉子裤脚沾着泥,肩上还扛着副担架,另一个人压低声音喊:大夫!救命! 说话这个声音如此耳熟,油灯又不亮,傅鉴飞没认出来。这是原来的徒弟林桂生啊。后来去了明德校后就没见过了。如今颧骨高高凸起,眼窝陷成两道深沟。 林桂生说,知道这个是济仁堂分号,想着师父会不会在这儿,就把伙计抬过来了。伤员左腿裤管撕开半尺长的口子,露出敷着草药的伤口。是...是枪伤。另一个抬人的汉子抹了把脸上的雪水,前日在寻乌的项山遇着民团,子弹卡在腿肚子里,找了好几个郎中都不敢动... 林蕴芝早凑到床头,指尖轻轻叩了叩伤员的额头,抬头对傅鉴飞说:鉴飞,辛苦你了。 傅鉴飞没应声,低头解开伤员的裤脚。伤口周围的皮肉肿得发亮,边缘泛着青紫色,能闻到腐肉混着草药的苦腥。他从药柜顶层取下酒精罐,棉球刚沾上伤口,伤员就猛地抽搐起来,额角的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兄弟...轻点... 闭嘴。林蕴芝突然开口,声音比雪还凉,要疼就咬我袖子。她解下墨绿棉袍的袖口,塞进伤员嘴里。 镊子探入伤口时,伤员的身子绷得像张弓,傅鉴飞的额头也沁出细汗。子弹卡在腓骨和胫骨之间,表面裹着层发黑的脓膜,他用止血钳夹了三次才夹稳。出来了。随着一声轻响,枚黄铜弹头落在瓷盘里,沾着暗褐色的血。傅鉴飞刚要松口气,却见林桂生盯着弹头眯起眼:这是汉阳造的七九式。 什么傅鉴飞手一抖,镊子差点掉在床沿。 汉阳兵工厂的子弹。林蕴芝用酒精棉反复擦拭弹头,前清退下来的军火,民团用得最多。她抬头时,傅鉴飞看见她眼底的红血丝。 傅鉴飞张着嘴说不出话。看得出来林蕴芝和林桂生,丁南芝他们联系还真是多。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药柜上的铜锁结着薄霜,他突然想起上个月在武所,清乡队的王队长来查药店,临走还说:傅大夫,这年头少跟外路客打交道。又想起今早出门前,妻子把那支德国产的镊子擦了三遍,说用惯了的家伙事儿。 鉴飞。林蕴芝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缝合吧。针线穿过皮肉的声音细细的,像春蚕食叶。 明儿一早就送他走。林蕴芝用纱布裹住伤口,把艾草带回去,煮上三天,每天擦三次。 傅鉴飞突然站起来,你知道民团怎么查案的他们只要看见带血的纱布,就能顺藤摸到药铺!上个月大堡的张郎中被抓,就是因为收了个带枪伤的脚夫! 林蕴芝正收拾药箱的手顿了顿,抬头时眼里没有慌乱:我知道。 你知道傅鉴飞的声音拔高了,你知道清乡队抄了三家药铺,就因为查到半瓶红药水你知道... 我知道他在寻乌替人背盐,被民团当红军抓了。林蕴芝打断他,我知道他娘病在床上,等这趟卖茶油的钱抓药。她伸手碰了碰傅鉴飞发抖的手背,我知道你是怕,可我更怕——怕见着活人死在我面前,连试都不试。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吆喝被风雪揉得散散的。傅鉴飞望着床上的林桂生,见他睫毛动了动,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林蕴芝俯下身,凑在他耳边轻声说:很快就会好的。 傅鉴飞突然泄了气。他摸出袖中的怀表,指针指向丑时三刻。铜炉里的炭块炸响,火星子溅在他的棉袍上,烫出个小窟窿。他望着林蕴芝鬓角的白发,想起以前在教堂发誓:我要做能救中国人的医生。想想真是可笑。 林蕴芝望着他的背影,轻轻笑了。她把弹头放进了伤员的口袋。窗外的雪还在下,可药铺里的炭火烧得正旺。 “鉴飞,” 她的目光没有看丈夫,依旧望着那扇糊着厚纸的窗棂,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风雪之外的世界,“还记得……去年腊月,大堡分号刚开张不久,那个来敲诈的疤脸张么” 傅鉴飞猛地一震,心头那根紧绷的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他当然记得!那个凶神恶煞的疤脸土匪,那被妻子“破财消灾”送出去的十块大洋!那之后,疤脸张一伙人竟然真的销声匿迹,再也没来骚扰过。他当时只道是破财免灾,土匪得了好处暂时罢手,也未曾深究。此刻妻子突然提起,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背窜起。 林蕴芝的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十块大洋……买不来土匪的良心发现,只能买来片刻的贪欲满足。他们尝到了甜头,只会变本加厉。下个月呵……下个月,他们只会榨干济仁堂最后一滴油水,然后……为了免除后患,一把火烧了铺子,也不是不可能。” 傅鉴飞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那十块大洋,不单单是买路钱,” 林蕴芝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洞悉世事险恶的疲惫,“那是鱼饵,是悬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刀。我托人……将疤脸张一伙盘踞后山破庙、敲诈药铺、得了十块大洋的消息,递给了真正需要知道的人……就在他们离开济仁堂的第三天夜里。”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一支缺衣少食、穿行在山里的队伍,正愁找不到补给和投名状。一个作恶多端的土匪窝点,一点‘意外’得来的现大洋……正好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话音落下,堂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李秋生茫然地瞪大了眼睛,显然还没完全明白“一支队伍”意味着什么。 傅鉴飞这下知道林蕴芝在做什么,身体晃了一下,扶住旁边的药柜才站稳。 他看着妻子,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也有一种被隐瞒欺骗的难受和后怕。 真的要和林蕴芝好好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