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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高神殿,祈光大厅。 这里是艾瑞亚王国最神圣的地方,也是在战火中保存得最完好的建筑之一。高达三十米的穹顶上,绘满了描绘诸神创世的彩绘玻璃。正午的阳光透过这些玻璃洒下来,将整个大厅染成了一片斑斓而迷离的金色。 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龙涎香和圣油的味道。那种味道很香,香得让人有些头晕,香得掩盖了一切——掩盖了外面废墟的焦味,掩盖了难民营的汗臭,也掩盖了那些刚刚凝固的血腥。 利安德圣言站在大厅中央。 他穿着一件崭新的、用金丝银线绣满繁复符文的红衣主教长袍。这件袍子做工极好,料子是上等的云锦,轻薄透气,穿在身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但他却觉得很重。 重得像是背着一座山。 “利安德阁下。” 一个苍老而庄严的声音响起。 神殿现任的代理大主教,年过七旬的格里高利,正捧着一顶镶满了钻石的高冠,颤巍巍地走到他面前。老人的脸上堆满了谦卑而讨好的笑容,那是一种在面对“活着的传奇”时特有的表情。 “这是神殿最高议会一致通过的决定。” 格里高利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带着一种咏叹调般的夸张。 “鉴于您在对抗污秽之战中的丰功伟绩,鉴于您身为‘圣辉之刃’成员的无上荣耀……神殿决定,破格晋升您为红衣大主教,并赐予您‘光之愈手’的圣号。” “请戴上这顶冠冕吧。” “它代表着神在人间的权柄,也代表着万千信徒对您的敬仰。” 格里高利举起冠冕,示意利安德低下头。 周围的几十名高阶牧师和执事纷纷低下头,准备在冠冕落下的那一刻,齐声高唱赞美诗。 利安德看着那顶冠冕。 真漂亮啊。 那些钻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每一颗都价值连城。只要戴上它,他就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他可以住在最宽敞的宫殿里,吃着最精美的食物,受万人跪拜。他再也不用去睡漏雨的帐篷,再也不用闻腐烂伤口的恶臭,再也不用看着队友在自己面前死去而无能为力。 这不就是他当年离开家乡,以此为目标加入神殿时的梦想吗 可是。 利安德的手指动了动。 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在那件华贵的红袍下面,他的手腕上还缠着一圈粗糙的麻布绷带。那是几天前,他在为一名感染了坏疽的难民处理伤口时,不小心被划伤的。 那个难民是个只有七岁的小女孩。 她在清醒的时候,抓着利安德的手,哭着问他:“大哥哥,神为什么不来救我的爸爸妈妈是因为我不够乖吗” 当时,利安德是怎么回答的 他没法回答。 他只能用颤抖的手,把那块发黑的腐肉割下来,然后告诉她:“神很忙,但他派我来了。” “利安德阁下”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格里高利有些疑惑地唤了一声,“您……是不舒服吗” “主教大人。” 利安德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很稳。 “这顶帽子,太小了。” “啊”格里高利愣了一下,随即慌乱地解释道,“不可能啊,这是按照您的尺寸……如果小了,我立刻让人去改!马上就好!” “不,不用改了。” 利安德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并没有去接那顶冠冕,而是慢慢地、一颗一颗地解开了红衣主教长袍的扣子。 “我的意思是……” “我的头太大,装不下那么多的权柄。” “我的肩膀太窄,扛不动那么重的荣耀。”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利安德脱下了那件象征着无上地位的红袍。红袍滑落,露出了里面那件早已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亚麻牧师袍。 那是他还是个乡村小牧师时穿的衣服。 那是他跟着凯兰、布里安娜、伊琳娜和塞拉斯,在骸骨平原的泥泞里摸爬滚打时穿的衣服。 这件衣服上,沾着泥土,沾着草汁,还沾着……布里安娜的血。 “利安德!你这是做什么!” 格里高利大惊失色,手中的冠冕差点掉在地上,“这是亵渎!这是对神恩的拒绝!你疯了吗你知道这件红袍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 利安德弯下腰,捡起地上那件红袍,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旁边的托盘上。 “它意味着我要坐在高高的神座上,离天空很近,却离地面很远。” “它意味着我要学会用那种悲天悯人的眼神去俯视众生,却再也不能蹲下来,去握住一只沾满泥巴的手。” 利安德抬起头,看着那些彩绘玻璃上的神像。 那些神像依然庄严,依然神圣,依然高高在上。 “在骸骨平原的时候,我见过真正的神。” 利安德轻声说道。 “他没有光环,没有翅膀。” “他是一个为了掩护战友,举着塔盾被砸成肉泥的女人。” “他是一个为了炸断怪物的一条腿,把自己变成火炬的老兵。” “他是一个为了拔除毒牙,独自一人走向荒野的骑士。” 利安德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些养尊处优的牧师们,在他的注视下,纷纷羞愧地低下了头。 “当他们在流血的时候,我在祈祷。当他们在拼命的时候,我在祈祷。” “后来我明白了。” “祈祷救不了人。” 利安德转过身,背起那个放在脚边的、破旧的牛皮药箱。箱子里发出一阵瓶瓶罐罐碰撞的脆响。 “只有手能救人。” “我要走了,格里高利主教。” “去哪”格里高利下意识地问道。 “去下面。” 利安德指了指地板。 “去泥瓦巷,去贫民窟,去那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那里的人不需要一个坐在神座上的大主教。他们只需要一个……随叫随到的医生。” 说完,利安德头也不回地向大门走去。 “等等!” 格里高利在他身后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恼怒和不解,“你拒绝了神殿,拒绝了神!你以后……打算信奉什么如果没有了神力的加持,你拿什么去治愈世人” 利安德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大门口,正午的阳光照在他的背上,将那个有些发胖、有些笨拙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他伸出一只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握。 一团柔和的、带着淡淡泥土气息的绿色光芒,在他的掌心亮起。 那不是纯粹的圣光。 那是他从艾拉那里学来的大地之力,从凯兰那里领悟的共鸣之理,以及……从生命本身感悟到的奇迹。 “我不再信奉天上的神了。” 利安德回过头,脸上露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灿烂而憨厚的笑容。 “从今天起。” “我信这脚下的大地。” “我信那野火烧不尽的草,信那石头缝里长出的花。” “我信……人。” …… 泥瓦巷。 这里是王都最贫穷、最肮脏的角落,也是“低语病”爆发时的重灾区。虽然沃拉克已经死了,但瘟疫留下的后遗症,依然像阴云一样笼罩在这里。 污水横流的街道上,挤满了衣衫褴褛的难民。咳嗽声、呻吟声、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 “让让!都让让!别挤!” 一个破锣般的嗓子在人群中吼道。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屠夫,正挥舞着一把杀猪刀,努力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来。 “利安德神父来了!都给我把路让开!谁敢耽误神父救人,老子剁了他!” 听到这个名字,原本骚乱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 人们像是摩西分海一样,自动向两边退去,让出了一条狭窄却通畅的通道。 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敬畏和感激。那种眼神,比在大教堂里看着神像时,还要虔诚一万倍。 利安德提着药箱,满头大汗地走了进来。 他那件破旧的牧师袍上,又多了几块新的泥点子。他的鞋子上沾满了脏水,看起来狼狈极了。 但他不在乎。 他快步走到巷子深处的一间窝棚前。 窝棚里,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人正躺在发霉的稻草上,呼吸微弱,浑身抽搐。她的皮肤上布满了一种诡异的灰斑,那是长期被奥术能量侵蚀的症状。 “神父……救救我妈……” 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男孩跪在地上,哭得嗓子都哑了。他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发黑的面包,那是他原本打算用来付诊金的。 “别哭,孩子。” 利安德放下药箱,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头。 “有我在,没事了。” 他跪在满是污泥的地上,也不嫌脏,直接握住了老妇人那只枯如树枝的手。 并没有吟唱那些晦涩难懂的赞美诗。 利安德只是闭上了眼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他想象自己是一棵树。 根须深深地扎进泥土里,穿过污秽,穿过岩石,连接到这片大地最深处的那条脉搏。 那是艾拉唤醒的“大地之心”的律动。 那是这个世界最原始、最顽强的生命力。 “呼……” 随着一声长长的吐息。 一圈淡淡的、翠绿色的光晕,以利安德为中心,缓缓荡漾开来。 这光并不刺眼,也不炽热。它像是一股清泉,温柔地流进了老妇人的身体里。 灰斑开始消退。 抽搐停止了。 老妇人原本灰败的脸上,竟然慢慢浮现出了一丝血色。她那枯萎的生命之火,被注入了新的燃料,重新燃烧了起来。 不仅仅是她。 那翠绿色的光晕还在扩散。 窝棚角落里,一株原本已经枯死的野草,在接触到这光芒后,竟然奇迹般地挺直了腰杆,抽出了一片嫩绿的新叶。 周围围观的人群中,那些身上带着陈旧伤痛的人,也感觉到了一股暖流流过全身,疼痛竟然减轻了不少。 “神迹……这是神迹啊!” 有人跪了下来,痛哭流涕。 “赞美光之神!赞美利安德圣人!” 利安德睁开眼睛,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他有些疲惫地笑了笑,扶着膝盖站起来。 “别跪。” 他对那些跪在地上的人摆了摆手,语气温和却坚定。 “别赞美神。” “这光,不是神赐的。” 他指了指脚下的土地,又指了指那个还在抽芽的野草。 “这是这片大地借给我的。” “也是你们自己身体里本来就有的劲儿。” 他转过身,从药箱里拿出一瓶阿里斯医生配制的营养剂,递给那个小男孩。 “给你妈喝下去。每天三次。再晒晒太阳,过几天就能下地干活了。” 小男孩颤抖着接过药剂,想要把那半块面包塞给利安德。 “神父……我只有这个……” “留着自己吃吧。” 利安德退了回去,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有些融化了的糖果,塞进孩子的手心里。 “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 说完,他重新背起药箱,在那位屠夫的护送下,向着下一家走去。 夕阳西下。 金红色的余晖洒在泥瓦巷的破败屋顶上,给这个贫民窟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利安德走在人群中。 有人往他怀里塞刚煮熟的鸡蛋,有人拿着破衣服想让他摸一下祈福,还有姑娘红着脸把自己绣的手帕递给他。 他没有拒绝,也没有摆架子。 他一边走,一边和这个大娘聊聊关节炎,和那个大爷说说风湿病。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像个弥勒佛,完全没有半点“救世主”的威严。 但在他身后。 在那条被他走过的泥泞小路上。 一朵朵不知名的小野花,正悄然从砖石缝隙里钻出来,迎着夕阳,开得烂漫。 利安德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远处,至高神殿那巍峨的尖塔,依然直插云霄,在夕阳下投下巨大的阴影。 但他已经不在那个阴影里了。 他站在人间。 站在充满烟火气、充满了苦难、却也充满了希望的人间。 他想起凯兰临走前对他说的话。 “光弦是共鸣。” “如果说凯兰连接的是灵魂,伊琳娜连接的是知识。” “那我……” 利安德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双沾满泥土的靴子,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 “我就负责连接这片土地吧。” “做一个……大地之子。” “哪怕满身泥泞,只要能托住哪怕一个坠落的生命……这就够了。” “利安德神父!前面老李家的媳妇要生了!难产!” 前面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喊。 “来了!” 利安德应了一声,提了提药箱,那原本有些沉重的步伐,突然变得轻快了起来。 他向着那个新生命即将诞生的地方,向着那片充满了啼哭与欢笑的未来,大步跑去。 风吹过泥瓦巷。 没有了神圣的赞美诗。 只有那生生不息的、属于凡人的喧嚣。 那才是这世上……最动听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