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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锦堂内的喧嚣与赞叹，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只余下满室温暖的灯火与淡淡的酒香。宾客散尽，仆从们开始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残局，那方猩红地毯已被卷起，连同上面曾承载的无数希冀与猜测，一并暂时封存。 苏云璋到底是个不足周岁的婴孩，一番“辛劳”抓周，又被众人轮番抱来抱去逗弄，早已精力不济。此刻，他正安静地躺在母亲陆夫人身侧的摇橹里，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呼吸均匀，长而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睡得正沉。他的一只小手还无意识地虚握着，仿佛仍抓着那颗温润的东珠。 陆夫人倚在暖榻上，虽面露倦色，眼神却格外柔和，她轻轻推动着摇橹，目光须臾不离儿子恬静的睡颜。苏衡送走最后几位重要的客人，回转内室，褪去了外袍，只着一身靛蓝家常直裰，也在榻边坐下。他并未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妻儿，白日里威严持重的神色此刻尽数化为温和。 “今日，璋儿倒是出人意料。”苏衡唇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低声道。他伸手，极其轻柔地将儿子那只虚握的小手掰开，见掌心空无一物，才又小心地替他掖好被角。 陆夫人闻言，也笑了，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满室安宁：“可不是么原以为他会去抓那方小官印，或是那支狼毫笔，谁知他竟抱住了你那方镇纸，还抓了颗珠子。”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纯粹的、属于母亲的骄傲，“不过，听着宾客们的赞誉，我这心里，也是欢喜的。” “镇纸也好，东珠也罢，终究是孩童嬉戏，当不得真。”苏衡语气沉稳，目光却深邃，“只是他未去抓那金弓匕首，也未留恋金元宝，这份无意于杀伐、不沉迷财货的天性，倒是好的。”他身为武将，却深知太平年月，文治方能长久，更不愿子孙只知逞凶斗狠。 陆夫人点头称是：“夫君说的是。只要他平安喜乐，正直为人，我便心满意足了。” 正说着，外间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是苏云玦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他已换下见客的正式衣袍，穿着一身素雅的竹叶青襕衫，更显得少年清俊。他先是向父母行了礼，然后便凑到摇橹边，专注地看着弟弟的睡容。 “玦儿，今日觉得弟弟如何”苏衡见长子这般模样，温声问道。 苏云玦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认真：“父亲，母亲，我觉得弟弟很聪明。”他回忆着白天的情景，细细分说，“那地毯上那么多亮闪闪的东西，弟弟都没有立刻去抓，他看了一会儿呢。那镇纸颜色不显眼，他却认得，那是父亲常用的东西，带着父亲的味道和气息，所以他喜欢，觉得安心。那颗珠子，”他指了指摇橹，“圆滚滚的，光滑可爱，弟弟拿着正好玩。他不是胡乱抓的。” 听着长子这番稚气却充满洞察的言语，苏衡与陆夫人相视一笑，心中均感欣慰。苏衡更是拍了拍长子的肩头：“你能如此细致观察，懂得体察他人心意，这很好。日后弟弟长大了，你作为兄长，更需如此，要护着他，引导他。” “儿子明白。”苏云玦郑重地点头，小小的脸上满是责任。 这时，乳母端着一碗温好的牛乳进来，准备等小公子醒来喂食。见老爷夫人和少爷都在，便笑着凑趣道：“国公爷，夫人，说来也巧，方才收拾抓周物件时，发现小公子抓过的那颗东珠，滚到了一部《诗经》旁边，那书正好翻到《小雅棠棣》那一页，‘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这岂不是又应了兄弟和睦、家宅兴旺的吉兆” 苏衡闻言，眉峰微挑，接过那部《诗经》，看着那泛黄书页上的诗句，沉吟不语。陆夫人却已是笑逐颜开：“棠棣，即是海棠。看来我们璋儿，果真与这海棠有缘。”她望向窗外，夜色中，那两株海棠的轮廓依稀可见。 “缘分与否，尚在人为。”苏衡合上书，语气依旧持重，但眼底的笑意却深了些，“不过，这‘棠棣’之喻，甚好。玦儿，你可记住了这诗句” 苏云玦立刻挺直腰背，清晰地将那四句诗背诵出来：“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嗯。”苏衡颔首，“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苏家能有今日，靠的便是上下一心，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望你二人，永记此训。” “是，父亲（国公爷）。”苏云玦与陆夫人同时应道。 室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摇橹规律的轻微吱呀声。苏云璋在睡梦中不知梦到了什么，小嘴咂摸了两下，露出一个无意识的、甜甜的笑容。 苏衡看着幼子这纯然的睡颜，又看看身旁温婉的妻子和日渐懂事的长子，白日里在朝堂上经历的些许纷扰与疲惫，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洗涤干净。他心中一片宁和温暖。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春夜的凉风带着泥土和花草的清新气息涌入，驱散了最后一丝酒气。夜空澄澈，一弯新月斜挂，清辉洒落在庭院中那两株海棠上。老树繁花已渐次凋落，绿叶初萌，而新苗则在月光下舒展着稚嫩的枝叶，生机勃勃。 “玉质初成，棠荫始苗。”苏衡望着那新苗，低声自语。抓周的吉兆，宾客的赞誉，终究只是锦上添花。这孩子未来的路，如同庭中这株新栽的海棠，需要阳光雨露，也需要历经风雨。而他作为父亲，所能做的，便是如这坚实的庭院，提供庇护，耐心引导，静待其茁壮成长，最终开出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花朵。 夜渐深，烛光将一家人的身影投在窗纸上，温暖而绵长。属于苏云璋的人生画卷，才刚刚掀开一角，而那浓墨重彩的笔触，还隐藏在未来悠长的岁月里，等待缓缓描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