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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末，安宁坊。 坊门大开，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御赐的公主府邸前，早已是车马簇簇、人头攒动。与城门外的万民喧嚣不同，聚集在此的多是京中权贵家的仆役管事，他们或捧着礼单名帖，或抬着系着红绸的箱笼，井然有序地在府门两侧的长廊下等候，目光却都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两扇缓缓洞开的朱漆大门。 门内，率先走出的不是管家仆妇，而是两列玄甲持戟的靖海侯府亲兵。他们如同标枪般伫立在台阶两侧，肃杀之气瞬间压住了场中所有的窃窃私语。紧接着，一位身着深青色女官服饰、面容肃穆的中年女子步出，她身后跟着数名捧着账簿、托着印钥的侍女。 “诸位。”女官声音不高，却清晰稳定，“公主殿下凤体初愈，需静养安神。今日不受拜谒，所有贺仪，皆由府中典簿官登记造册，呈报殿下过目。诸位心意，殿下心领，还请按序留下名帖礼单，便可回转。待殿下择吉日，再行宴请。” 此言一出，廊下微微骚动，但无人敢有异议。这便是天家威严，亦是新贵之势——安宁公主的声望正如日中天，谁敢在这时触霉头众人只得依言行事，留下礼物，带着复杂的心思散去。 而此时，公主车驾并未从正门进入。在陆景云的引领下，张玥的马车绕至府邸东侧的偏门，悄然驶入。这是陆景云的主意，他说：“正门是给外人看的规矩，偏门才是回家的路。你现在需要的不是应付那些人，是好好看看自己的家。” 当张玥被陆景云搀扶着走下马车时，映入眼帘的并非她预想中雕梁画栋、奢华逼人的景象，而是一片开阔疏朗的天地。 眼前是第一进院落的广场，青石铺地，平坦如砥，足以容纳数百人操演。广场两侧是长长的庑廊，连接着几座高大的殿阁，虽未悬挂匾额，但形制规整，气象庄严。更引人注目的是广场边缘，竟设有一排排兵器架，架上刀枪剑戟擦得锃亮，在秋日阳光下闪着寒光；还有石锁、箭靶等物，俨然是个小型的演武场。 “这是……”张玥有些惊讶。 “前院，理事区。”陆景云指向正北面那座最宏伟的大殿，“那是‘明政殿’，陛下亲题匾额，日后你接见臣属、处理公务便在此处。东厢是‘汇文书阁’，存放卷宗档案；西厢是‘集议堂’，可供幕僚属官议事。”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父亲说，既然陛下赐你参知政事之权，府邸规制便不能按寻常公主府来，须有前朝气象。这演武场，是我提议加的。你的安宁卫总要有个操练的地方，放在前院，也显威仪。” 张玥心中暖流涌动。陆景云和靖海侯为她考虑得如此周全，连这些细节都想到了。她缓步走向明政殿，殿内陈设已然齐备，紫檀木的公案后是一张宽大的座椅，铺着明黄锦垫。案上笔墨纸砚俱全，甚至还有一枚小小的、刻着“安宁”二字的银印。最让她触动的是，殿内一侧立着巨大的屏风，屏风上绘制的并非花鸟山水，而是一幅详尽的《大周疆域舆图》。 “这舆图……” “是父亲从兵部调来的副本，比赐给你的那幅西域图更全。”陆景云走到她身边，“他说，你要看的，不能只是一城一池，而是天下。” 张玥的手指轻轻抚过图上“西域”的位置，那里还是一片相对模糊的轮廓。她的目光变得深邃，三个月后，她就要去往那片未知之地。 穿过前院，经过一道垂花门，便进入了中院。这里的氛围陡然一变，从庄重威严转为清雅宁静。庭院中央是一池秋水，残荷犹在，几尾锦鲤悠然游弋。池上架着九曲石桥，通向一座三层高的飞檐楼阁。 “藏书楼‘揽星阁’。”月影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她不知何时已来到张玥身边，眼中有着感慨，“老身已初步清点过，阁中藏书三万卷，经史子集、兵法医卜、农工格物，乃至一些西域番邦的典籍，皆有收录。陛下……着实用了心。” 对于一位需要“参知政事”的公主而言，一座丰富的藏书楼，其意义远胜于珠宝华服。它既是知识的宝库，也是力量的源泉。 藏书楼西侧，则是一片以青砖铺就的平整场地，比前院的演武场小，但设施更精。场边设有兵器房、更衣室，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医舍。“这是内演武场，”艾丽莎拍了拍场边一个崭新的箭靶，“给安宁卫的姑娘们平日练习用，也可作比武考核之所。与前面的大场子分开，便宜行事。” 中院东侧，则是一排功能各异的厢房，被陆景云一一指认：“这间是工匠坊，可制作些精巧器械或修复兵器；这间是药室，与后院药圃相连，月影前辈可在此配制药物；这几间是客舍，留给苏楼主这样的密友或特殊来客暂住。” 每一处设计，都兼具了实用与深意，既考虑了公主的公务需求，也照顾了她的私人空间与特殊使命。张玥漫步其间，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份馈赠背后沉甸甸的期待与托付。 走过中院，便是后院，真正的起居之所。这里的景致最为精心，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假山池沼点缀其间，花木虽在秋季，也看得出被精心打理过的痕迹。主居所是一座名为“栖梧院”的两层小楼，推窗可见后院景致，清幽雅致。 但张玥的目光，很快被院落东南角一片被矮墙单独隔开的地方吸引。那里泥土翻新，分成若干整齐的畦垄，空气中飘来淡淡的、熟悉的草药清香。 “药圃。”柳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与夏安、夏瑾一同走了过来。柳氏握住女儿的手，引她走进圃中，“陛下听说你需要长期调理，特意让内务府移栽了许多宫中培植的珍稀药材过来。你看，这是川蜀的川穹、滇南的三七、长白的老山参……还有这几畦，是按你留下的方子，播下的西域药种，不知能否在此地养活。” 药圃旁，还有一间宽敞明亮的暖房，以琉璃为窗，确保一些畏寒的药材能在冬日生长。这般细致周到的安排，已远超寻常赏赐，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庇护与支持。 “玥儿，”一直沉默的夏安开了口，这位历经风波的老侯爷，此刻看着女儿，眼中是欣慰，也有凝重，“这座府邸，是荣宠，也是枷锁。每一砖一瓦，都刻着‘天恩浩荡’。你在此处，一言一行，皆在众人眼中。望你慎之，重之。” “女儿明白。”张玥郑重颔首。她当然懂，从踏入这座府邸开始，她就不再只是夏明玥，更是代表皇室威严、承载朝野目光的安宁公主。府中的演武场、藏书楼、药圃，无不是这种双重身份的物化体现。 “不过，在自己家里，也不必时时绷着。”夏瑾笑着拍了拍妹妹的肩，试图冲淡些许沉重气氛，“走，哥哥带你去看看你的书房，母亲可是亲自布置的。” 栖梧院二楼的书房，果然另有一番天地。不同于明政殿的庄重，这里帷幔轻垂，多宝阁上除了书籍，还摆放着一些女孩家喜欢的瓷器摆件、盆景插花。临窗的书案上，除了文房四宝，竟还有一碟新鲜的桂花糕和一壶冒着热气的花果茶。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那幅新裱好的画——画上是江南水乡，小桥流水人家，笔触细腻温柔，题款是柳氏。 “娘……”张玥眼眶微热。这幅画描绘的，正是她幼时在江南别院外最常见的风景。柳氏是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无论她走到多高多远，这里永远有一份属于“张玥”的柔软回忆。 “好了，你们兄妹说说话，我和你父亲去前头看看，还有些安置的琐事。”柳氏体贴地拉着夏安离开，将空间留给年轻人。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张玥、陆景云和夏瑾。窗外，秋阳明媚，将满室照得暖洋洋的。 “说说吧，”夏瑾收敛了笑容，看向妹妹，“接下来具体怎么打算八百安宁卫，你不可能真从零开始招募训练，时间来不及。” 张玥在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点着桌面，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哥哥说得对。我初步的想法是，核心骨干分三部分。”她条理清晰地分析道，“其一，从现有月影卫和听风楼中，选拔忠诚可靠、能力出众者，担任各队统领、教头，她们最了解我的行事风格，也经历过实战。” “其二，”她看向陆景云，“想从靖海侯府和永宁侯府的旧部、家将子女中，遴选一批身家清白、有一定根基的年轻人，特别是那些有志向却因身份所限难以出头的女子。这部分人，忠诚有保障，也与我们两家利益相连。” 陆景云点头：“此事我可协助。侯府中确有几位老将的女儿，自幼习武，性情刚烈，苦于无门路报效。” “其三，”张玥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公开招募。对象主要是平民女子、战争遗孤、或是遭遇不公无力伸冤者。苏姐姐的听风楼会先进行初步筛选。这些人，或许根基薄弱，但心志往往最为坚定，可塑性也强。” 夏瑾沉吟：“三管齐下，倒是稳妥。不过，训练大纲、奖惩条例、层级编制，这些繁杂军务，你需有得力人手帮你统揽。” “这便是今日要请哥哥和景云帮我定下的大事之一。”张玥正色道，“我欲在府中设‘安宁卫司’，下辖训导、侦缉、护卫、医辅四曹。需任命一位总领卫司事的‘卫率’，以及四位曹主事。这些人选，至关紧要。” 陆景云和夏瑾对视一眼，都明白张玥这是要搭建属于她自己的、小而精的权力框架了。这卫率，便是这八百私兵的实际统帅，非绝对心腹不能担任。 “月影前辈经验最丰，威望也足，但她年事已高，且主要精力需放在为你调理身体和应对西域之事上，不宜担任具体俗务。”陆景云分析道，“艾丽莎忠诚勇武，熟悉西域，可作为副手，或领一曹之事。苏楼主情报网络天下无双，侦缉曹主事非她莫属。” “那这卫率之职……”夏瑾皱眉。 “我举荐一人。”陆景云道，“柳影。” 张玥眸光一闪。柳影，月影卫现任统领，自江南别院便跟随她，一路历经生死，能力、忠诚皆无可挑剔，且行事沉稳缜密，确有统帅之才。 “柳影确是最佳人选。”夏瑾也表赞同，“不过，她毕竟是遗族出身，身份敏感，骤然高位，恐引人非议。”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张玥下了决心，“非议由我承担。柳影的忠诚与能力，值得我托付此任。其余曹主事，我们可再细细斟酌人选。” 大事议定，气氛稍缓。夏瑾想起什么，笑道：“对了，还未给你介绍府中仆役。陛下赐了两百官奴，母亲又从侯府旧人中挑选了一百可靠的家生子充入。管事的是宫里出来的那位严嬷嬷，方才在门口那位，规矩严，但据说处事极为公道，有她打理内务，母亲也能放心些。” 正说着，门外传来轻柔的叩击声。一位面容清秀、眼神灵动的侍女端着茶点进来，行礼后脆生生道：“殿下，严嬷嬷命奴婢送来些茶点。嬷嬷说，府中一应人事、账册、库房钥匙，皆已整理造册，殿下何时得空，她便来禀报。” 张玥打量这侍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举止却大方得体。“你叫什么名字原在何处当差” “回殿下，奴婢名唤青黛，原在永宁侯夫人房中做些针线、侍弄花草的轻省活儿。夫人说殿下身边需添些伶俐人，便将奴婢拨了过来。”青黛口齿清晰，应对自如。 张玥点点头，柳氏挑的人，自然是放心。“告诉严嬷嬷，午后未时，请她到明政殿偏厅见我。” “是。”青黛应下，放下茶点，又行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规矩一丝不乱。 “是个伶俐丫头。”陆景云赞了一句。 张玥却望着青黛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这座府邸，如同一个刚刚开始运转的精密器械，每一个人都是其中的齿轮。她需要尽快熟悉、掌控这一切。 午后，张玥在明政殿偏厅接见了严嬷嬷。这位嬷嬷年约五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言行举止刻板却透着干练。她将厚厚几摞账册、名录、清单呈上，事无巨细，禀报得清清楚楚：府中现有仆役三百二十人，如何分工；陛下赏赐的金银绢帛、田庄铺面几何；今日收受各家贺礼清单及初步处置建议…… 张玥静静听着，偶尔发问，心中渐有轮廓。严嬷嬷确是个管理人才，将纷杂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末了，张玥温言道：“嬷嬷辛苦了。府中内务，日后便多多倚重嬷嬷。只需记得一条，我这儿，规矩要有，但不必过于苛严，尤其是对下人要宽严相济，以理服人。” 严嬷嬷肃容道：“老奴谨记殿下教诲。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殿下信任。” 处理完这些必要事务，日头已西斜。张玥婉拒了柳氏共进晚膳的邀请，只说自己想独自在府中走走。她屏退随从，只带着青黛一人，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巡视自己的领地。 夕阳为这座崭新的府邸镀上了一层金边。她走过空旷肃杀的前院广场，触摸过揽星阁冰凉的栏杆，在内演武场的箭靶前驻足，最后停在药圃的矮墙边，看着那些在晚风中摇曳的药草幼苗。 这里很大，很新，也很空旷。承载着无数人的期望，也潜伏着未知的危机。萨鲁曼的威胁如悬顶之剑，朝堂的暗流从未停歇，体内的混沌之力更是心腹大患。但奇妙的是，站在这片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张玥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权力是盔甲，也是软肋。这座府邸是堡垒，也是舞台。她将以这里为起点，编织她的网，积蓄她的力量。 “青黛。” “奴婢在。” “你说，把这些西域的药草种活，难吗” 青黛认真想了想，答道：“殿下，奴婢不懂药理。但奴婢知道，只要用心照料，摸准它的习性，给它合适的土壤、阳光和水，再难活的草木，也有生根发芽的一天。咱们大周的水土养人，想必也能养草。” 张玥回头，看着这个眼神清亮的少女，忽然笑了：“你说得对。只要用心，总能找到办法。” 她抬头望向西方天际，残阳如血。那里是西域，是遗忘绿洲，是三个月后必须面对的宿命之地。 但今晚，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在她自己的“栖梧院”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