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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十，安宁坊公主府邸外，立起了一面巨大的告示牌。 牌上张贴着朱砂书写、盖有“安宁公主府”与“清邪司”双印的招募令，内容简洁有力，却在京城掀起了不亚于一场地震的波澜： “安宁公主府暨清邪司，为肃奸邪、护黎庶、开新途，特招募女子卫队‘安宁卫’。 一、额设：首批招募二百人。 二、条件： 1. 年十五至二十五，身家清白，无劣迹恶疾； 2. 识字明理者优先，略通武艺者优先； 3. 须通过公主府考核（体力、心智、忠诚）。 三、待遇： 1. 考核合格者，录入公主府籍，享朝廷女吏俸禄； 2. 供给食宿衣物，授文韬武略、百工匠艺； 3. 服役优异者，可擢升为女官，或荐入清邪司及各部衙门效力； 4. 其父母家小，可视情减免部分赋税徭役。 四、报名：即日起至九月十五，每日辰时至申时，于安宁坊东侧‘择英院’报名初选。 ——安宁公主 夏明玥 示” 这告示，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起初是坊间难以置信的窃窃私语，旋即演变成席卷全城的沸腾议论。女子从军享俸禄还能做官这简直是亘古未闻的奇事！茶楼酒肆、街头巷尾，几乎所有话题都绕不开这“安宁卫”。 反应最为激烈的，自然是那些食古不化的老学究与部分卫道士。 “荒唐！女子当兵，成何体统！牝鸡司晨还不够，还要牝鸡执戈吗” “公主殿下莫不是被那西域妖术惑了心智此等乱命，断不可从！” “谁家若是让女儿去报名，便是辱没门风，该逐出宗族！” 更有甚者，暗中鼓动地痞流氓，准备在报名之时前去捣乱，“给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娘们儿一点颜色瞧瞧”。 然而，与这些喧嚣的反对声相比，更多沉默的暗流，正在京城各个角落涌动。那些被父兄苛待的庶女、失去丈夫庇佑的寡妇、家道中落的孤女、不甘被安排婚姻的闺秀、甚至一些身怀技艺却苦无出路的江湖女子……告示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簇微弱的火苗，点燃了她们心底深处某个早已绝望的角落。 报名首日，辰时未到，择英院外已是黑压压一片。人数远超预计，怕是有三四百人之多。人群成分复杂，有衣衫简朴甚至打着补丁的平民女子，有面色憔悴的妇人，也有少数戴着帷帽、由丫鬟陪同、明显出身不俗的年轻小姐。她们大多沉默着，眼神中混杂着紧张、期盼、怀疑与一丝豁出去的决绝。 院门前，柳影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腰佩长剑，面容冷峻。她身后是二十名同样装束、神情肃然的月影卫，分列两侧。更外围，则有京兆府派来维持秩序的差役，以及陆景云特意调来的五十名靖海侯府亲兵，隐在街角巷口，以防不测。 “肃静！”柳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住了场中所有嘈杂，“报名者，以二十人为一组，依次入院初检。喧哗拥挤、滋事挑衅者，即刻驱逐，永不得录！” 强大的气场与精悍的护卫，让原本有些混乱的人群迅速安静下来，也震慑住了几个混在人群中、眼神不善的闲汉。 初检在院内几个临时搭起的棚子里进行，简单却高效：核对姓名籍贯年龄（允许用化名，但需有可靠保人），检查是否有明显残疾或恶疾，询问是否识字及粗通何种技艺（女红、算账、草药、拳脚等皆可）。负责初检的是月影从遗族中挑选出的几位稳重妇人，以及柳氏从永宁侯府拨来的几位识文断字、处事公正的嬷嬷。 张玥并未在初检现场露面，她与月影、苏红袖、艾丽莎等人，此刻正坐在择英院二楼一间临窗的静室内，透过特制的单向琉璃窗，观察着下方的情景，也听着听风楼探子不断送来的简报。 “殿下，东市茶楼有秀才聚集非议，已被五城兵马司的人‘请’去喝茶了。” “西城王御史家后门，有几个地痞收了钱，正往这边来，我们的人已盯上。” “报名者中，目前发现三名身份有明显疑点，已标记，其中一人疑似与长春宫有间接关联。” 苏红袖条理清晰地汇报着，手指在京城简图上游走。 张玥微微颔首，目光却始终落在院中那些排队等候的女子身上。她看到有个瘦小的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手指关节粗大，应是常年做粗活所致，眼神却亮得惊人；看到一个妇人，眼角已有细纹，紧紧牵着一个七八岁男孩的手，神情忐忑而坚定；还看到一位戴着帷帽的小姐，虽看不清面容，但身姿挺拔，递交名帖时露出的手腕上，有一道新鲜的鞭痕。 “都是被逼到墙角的人啊。”月影轻叹一声。 “也是最有勇气的人。”艾丽莎抱着弯刀，眼神锐利地扫过人群，“敢来这里，就已经胜过无数人了。” 果然，初检刚过一个时辰，麻烦便来了。一伙大约十几个敞胸露怀、手持木棍的泼皮，咋咋呼呼地冲向择英院门口，口中不干不净： “让开让开！老子倒要看看，谁家小娘皮这么不要脸，跑来当兵！” “哟，还有戴帽子的装什么千金小姐，还不是想出来勾搭男人！”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排队女子们面露惧色，一阵骚动。 柳影眼神一寒，正要上前，却听街角传来一声暴喝：“放肆！公主府门前，岂容尔等撒野！” 话音未落，马蹄声疾，一队玄甲骑兵如旋风般卷到，为首的正是陆景云。他端坐马上，甚至未曾拔剑，只冷冷扫了那伙泼皮一眼，对领头的京兆府差役头目道：“李班头，光天化日，聚众滋扰公主府公务，按律该如何处置” 那李班头早已得了上司严令，此刻冷汗涔涔，连忙躬身：“回世子，按律当杖三十，拘押半月！” “那还等什么”陆景云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是！”李班头一挥手，如狼似虎的差役们立刻扑上，将那伙还没反应过来的泼皮按倒在地，当场执行杖刑。噼啪的板子声和杀猪般的惨叫，让所有围观者与报名女子都噤若寒蝉，也让暗处其他蠢蠢欲动者瞬间熄了心思。 陆景云这才下马，走到柳影身边，低语两句，又对在场所有报名女子朗声道：“诸位不必惊慌。公主招募安宁卫，乃为护卫家国，铲除奸邪。此等宵小阻挠，自有国法惩治。请诸位继续。” 一场风波，被雷霆手段瞬间平息。报名的秩序变得更好，甚至隐隐的，许多女子眼中除了期盼，更多了一份安心——公主府，似乎真的能提供庇护。 初检进行了三日，从近千名报名者中，初步筛选出约四百人，进入下一轮正式考核。 正式考核设在公主府内院的演武场及相邻的几间厅堂。考核分为三大部分，连续三日进行： 第一日：体能与基础武艺。并非要求力能扛鼎，而是测试耐力（长跑）、敏捷（障碍）、平衡（走桩）及是否有武学基础。许多女子在这一关累得几乎虚脱，但绝大多数都咬牙坚持了下来。艾丽莎亲自督考，她严格却不苛责，甚至会指点一些呼吸发力的技巧。 第二日：心智与学识。笔试与面试结合。笔试考基础认字、算学、及对一段简单律法或时事条文的理解；面试则由月影及几位嬷嬷主持，问题看似随意，实则考察心性、应变、是非观念及过往经历。苏红袖的人则在暗中观察每个人的细微反应。 第三日：情景应对与忠诚初辨。这是最特别的一关。设置了几种模拟情景：如遭遇地痞挑衅如何处置，发现同伴可疑如何反应，面对不公命令是否盲从等。同时，也会安排一些看似无意间的对话，试探其家庭背景、对朝廷、对公主的真实看法。这一关，由柳影总揽，张玥在幕后全程观看。 考核严格甚至严苛，每日都有不少人被淘汰，或主动退出。但令人动容的是，坚持下来的女子，眼神一日比一日明亮，腰杆一日比一日挺直。她们开始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次选拔，更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对自身能力的审视与挖掘。 最终，二百个名额确定。入选者名单张榜公布时，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抱头痛哭。无论出身如何，此刻她们有了一个共同的身份——安宁卫预备队员。 九月十八，所有入选者被正式引入公主府内演武场。她们换上了统一的素青色训练服，头发利落地束起，列队站立。依旧参差不齐，却已有了一丝队伍的雏形。 张玥终于出现在了她们面前。她今日也是一身简练的青色劲装，未戴太多首饰，只在发间别了一枚小小的银制海棠发簪。她缓步走上临时搭起的高台，目光缓缓扫过台下二百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 场中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有敬畏，有好奇，有激动，也有茫然。 “诸位，”张玥开口，声音清晰平稳，却仿佛带着某种能穿透人心的力量，“首先，恭喜你们通过考核，站在了这里。从今日起，你们便是我安宁卫的一员。”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人是为生计所迫，有人是为挣脱束缚，有人是为亲人报仇，也有人……或许自己都还不完全清楚，为何要来到这里，只是凭着心底一股不甘。” 台下许多人不由自主地点头，或攥紧了拳头。 “外头有人说，女子从军，是天大的笑话，是牝鸡司晨，是坏了祖宗规矩。”张玥的声音微微扬起，带着一丝冷意，“可我想问，祖宗规矩，可曾给过你们活路当你们的父兄枉死、家产被夺、求助无门时，规矩在哪里当你们被当做货物一样买卖、被关在深宅后院消磨一生时，规矩又在哪里” 句句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不少女子红了眼眶。 “我组建安宁卫，不是要教你们去凌驾于男子之上。”张玥的语气转而深沉，“天地生人，阴阳各司其职，本无高下。我要给的，是一个选择——一个不依附父兄、不依附夫家、不依附任何人的，凭自己的双手、头脑和勇气，去争取尊严、掌握命运的选择！” 她走下高台，来到队列前，目光与一个个女子对视：“你们将在这里，学习认字算数，明辨是非；学习武艺防身，保护自己与弱小；学习匠艺医术，拥有一技之长。你们将来，或许会成为护卫，成为探子，成为医者，成为匠师，甚至成为女官。但最重要的是，你们将成为能够独立思考、能够为自己负责的人。” “安宁卫，护卫的不仅是公主府，不仅是京城。”张玥的声音再次拔高，带着铿锵之音，“更是护卫你们自己心中那点未曾熄灭的火光，护卫这世间本该有、却常被忽略的公道！我不保证前路一帆风顺，训练会很苦，任务会有危险，外界的非议嘲笑不会停止。但我可以保证，在这里，你们的每一分努力都会被看见，你们的每一分才能都会被尊重，你们的脊梁，可以堂堂正正地挺直！” “现在，告诉我，”她目光如炬，扫视全场，“你们可有勇气，握住这个选择可有决心，走这条注定艰难、却通往光明的路” 短暂的沉寂后。 “有！”最初是零星几个声音。 “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 “有！！！”最终，二百个声音汇聚成一道坚定而充满力量的声浪，冲破云霄，回荡在公主府的上空，仿佛要将过往所有的压抑与不公，都呐喊出来。 张玥看着那一张张被激情点燃的脸庞，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微笑。她知道，种子已经播下。这些女子，或许现在还稚嫩，但假以时日，她们将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不仅改变自己的命运，或许，也能为这个世道，凿开一丝新的光亮。 “好。”她点了点头，“那么，第一课，现在开始。柳影卫率——” “在！” “带她们去领训练手册，讲解军规军纪。明日卯时，正式操练。” “是！” 队伍有序散开，每个人眼中都燃烧着炽热的火焰。张玥转身，与楼台上一直注视着她的陆景云目光相接，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肯定与期待。 然而，在人群边缘，一个一直低着头、沉默寡言的年轻女子，在转身离开时，快速瞥了一眼公主府某个方向，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与她此刻激动同伴们格格不入的冷静与幽深。 听风楼的标记名册上，她的名字旁，有一个小小的问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