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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卯时初刻。 深秋的晨雾尚未散尽，公主府内院的演武场上，却已是一片肃杀与生机交织的景象。二百名新入选的安宁卫预备队员，按昨日分好的二十人一队，列成十个略显松散却尽力挺直的方阵。她们穿着统一的素青色训练服，头发紧紧束在脑后，露出的脸庞大多年轻，神色紧张，紧抿的嘴唇和握紧的拳头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空气冰凉，呼出的气息凝成白雾。场边兵器架上寒光闪闪，场中肃立着柳影、艾丽莎等教头，以及从月影卫中挑选出的二十名助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演武台。 张玥准时出现在台上。她今日未着华服，仅是一身与队员们同色的简练劲装，外罩一件玄色披风，长发用一根乌木簪利落绾起。晨光勾勒出她清晰而平静的侧影，眉宇间那抹病弱的苍白，被一种更坚韧的东西取代。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从队列前走过，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有些女孩在她的注视下下意识地挺直了背，有些则垂下了眼，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张玥看到了紧张，看到了畏惧，也看到了深藏的不安与迷茫。 走完一圈，她重新站回台上。场中落针可闻。 “今日，是第一课。”张玥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在教你们如何握刀、如何列阵之前，我想先问你们一个问题。” 她顿了顿，目光如沉静的湖水：“你们为何要来为何要站在这里，穿上这身衣服，选择这条注定比旁人艰难百倍的路” 问题抛出，场中更加安静。只有风吹过旗杆的细微声响。 一个站在前排、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的女孩，鼓足了勇气，颤声开口：“回殿下……民女……不，属下小翠，家住京郊杨家村。今年春上，爹去镇上卖柴，被……被王大户家的恶仆活活打死。娘去县衙告状，反被打了板子，说爹是冲撞了贵人，死有余辜。娘回来就病倒了，没熬过夏天……属下，属下想学本事，想给爹娘讨个公道！”说到最后，她声音哽咽，眼中迸发出刻骨的恨意与悲愤。 她的话像打开了一道闸门。 另一个面色蜡黄、身形瘦削的妇人低声道：“属下红英，丈夫三年前随军去北境戍边，战死了。抚恤银子还没到手，族里的叔伯就来抢房子、抢地，说我们没儿子，家产该归宗族……属下带着女儿被赶了出来，差点冻死饿死在去年冬天。属下……想有个活路，也想让女儿将来不必受这份罪。” “属下不愿嫁那个五十多岁的盐商做填房……” “属下识字，会算账，可铺子里只要男账房……” “属下的姐姐被拐子卖去了见不得人的地方，找不回来了……” “属下……只是不想像娘一样，一辈子关在后院，连外面的天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 声音起初细弱，渐渐连成一片。每一声诉说背后，都是一段血泪，都是这个世道加诸女子身上的、司空见惯却又沉重无比的枷锁。有人低声啜泣，有人红了眼眶，更多的人咬着嘴唇，将那份屈辱与不甘狠狠压在心底。 张玥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深沉的理解与痛惜。她等最后一点声音也平息下去，才再次开口。 “我听到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我听到了不公，听到了冤屈，听到了血泪，也听到了……不甘。” “小翠，”她看向第一个开口的女孩，“你想讨公道，这没有错。但你要明白，杀死你父亲的，不仅是王大户的恶仆，更是那套‘民不与官斗’‘贱命不值钱’的规矩，是那个收了钱、昧了良心的县官！红英，”她又看向那妇人，“夺你田产的，是你的族亲，更是那套‘女子无后、产业归族’的宗法！” 她的目光扫过全场：“你们每个人遭遇的不幸，看似是个人的厄运，实则根源都在这里——”她抬手，指向虚空，仿佛指向那无处不在、约定俗成的庞大阴影，“在一套不让你们读书、不让你们立业、不让你们拥有财产、甚至不让你们决定自己婚嫁与生死的话语里！在这套话语里，你们生来就是附庸，是财产，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唯独不是一个个有思想、有尊严、能为自己做主的人！” 这番话，如惊雷般炸响在每个人心头。许多女孩瞪大了眼睛，她们隐约感受到的压迫，第一次被人如此清晰、如此犀利地撕开那层温情脉脉或习以为常的表皮，露出血淋淋的本质。 “我组建安宁卫，招募你们，不是为了培养一群只知听令行事的杀戮机器。”张玥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要做的，是给你们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这无形枷锁的钥匙！” 她走下高台，步入方阵之间，目光与一个个女子对视。 “这把钥匙，是识文断字，让你们能看懂律法契约，不再被人用文字欺瞒！” “是习练武艺，让你们有力量保护自己，而非只能祈求父兄夫君的庇护！” “是学习百工技艺，让你们能凭双手养活自己，不必仰人鼻息！” “是明白事理、通晓时务，让你们能看清这世道的运行规则，而不是浑浑噩噩被人摆布！” 她停在队伍中央，声音回荡在整个演武场：“我要你们变成一团火！一团烧掉自己身上枷锁的火，一团也能照亮身边人、给其他还在黑暗中挣扎的女子带去一丝暖意的火！我要你们明白，我们习武、我们聚在这里，不是为了去欺凌谁、征服谁，而是为了拥有‘不被人欺凌’的能力，为了获得‘选择自己如何生活’的权利！” “这条路，会很难。训练会很苦，流汗流血是常事。外界的嘲讽、非议、阻挠，甚至明枪暗箭，都不会少。你们的家人可能不理解，你们的未来或许依旧模糊。”张玥的语气变得无比郑重，“但是，在这里，在安宁卫中，你们流的每一滴汗，都不会白费；你们学的每一样本事，都会长在你们自己身上，谁也夺不走！你们的脊梁，会一天比一天挺直；你们的眼睛，会一天比一天明亮；你们的心，会一天比一天坚定！” “这，就是我给你们的承诺，也是安宁卫存在的意义！”她环视四周，眼中燃烧着炽热而真诚的火焰，“不是凌驾于谁之上，而是站起来，作为一个人，一个完整的人，去守护自己想守护的，去争取自己应得的，去过自己选择的人生！” 死一般的寂静。然后，如星火燎原，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在那一双双原本或麻木、或悲愤、或迷茫的眼睛里，被点燃了。那不是盲目的狂热，而是一种被理解、被点醒、被赋予力量和方向后，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光亮。 小翠用力抹去眼泪，腰杆挺得笔直。红英紧紧攥着拳头，仿佛握住了某种支撑。更多的人，眼神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 “现在，”张玥走回台上，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愿意握住这把钥匙，愿意走这条艰难但通向光明的路的，留下。觉得太苦、太难、还想回到原来那条看似安稳老路的，现在可以离开，公主府会奉上归家盘缠，绝不为难。” 她静静地等待着。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演武场上。二百个人，没有一个人移动脚步。她们站在那里，像二百棵刚刚经历过风雨、却将根须更深地扎入土地的树苗。 张玥的嘴角，终于泛起一丝真切而温暖的笑意。那笑意冲淡了她眉宇间的威仪，显露出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一丝柔和。 “很好。”她点了点头，“那么，第一课正式开始。柳影卫率——” “在！” “宣讲《安宁卫训规》第一条至第十条，而后分队，由各队教头带领，进行今日的站姿、队列与基础呼吸法训练。记住，纪律是筋骨，没有筋骨，再好的本事也是散沙。” “是！” 柳影上前，开始以清晰冷冽的声音宣读训规。与此同时，艾丽莎与助教们迅速将队伍分成更小的组，开始纠正站姿，讲解最基本的行军列队要点，以及一种能够平复心神、增强耐力的特殊呼吸法。 训练是枯燥而辛苦的。只是保持一个标准的站立姿势，不到一刻钟，就有人开始摇晃，额头冒汗。重复简单的左右转、齐步走，也显得笨拙而混乱。但没有人抱怨，没有人放弃。每个人都咬紧了牙关，努力跟上教头的指令，哪怕动作僵硬，哪怕同手同脚。 张玥没有离开，她就站在演武台边，静静地看着。她看到那个叫小翠的女孩，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体力不支，几次差点晕倒，被助教扶到旁边休息片刻后，又咬牙站回队列。她看到红英年纪稍长，肢体不如年轻人灵活，学动作很慢，却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练习，眼神专注得惊人。 她还看到，在最初的生涩与忙乱之后，一种微妙的、团结的气息开始在队伍中萌芽。当有人动作出错，旁边的同伴会悄悄拉她一下；当有人体力不支，前后的人会不动声色地帮她稳住身形。虽然还谈不上默契，但那是一种同病相怜、同舟共济的本能。 日头渐高，训练暂告一段落，午膳时间到。当热气腾腾、分量充足的饭菜被抬上演武场边时，许多女孩眼中都露出了不敢置信的光芒。对她们中的很多人来说，这样干净、丰盛、管饱的饭食，已是奢望。 用饭时，气氛稍缓。张玥也端着简单的餐盘，走到队员们中间，随意地坐下。起初无人敢靠近，还是小翠鼓起勇气，凑过来小声问：“殿下……我们以后，真的能像您说的那样吗” 张玥看着她清澈又带着渴盼的眼睛，温和而坚定地回答：“不是‘能像’，而是‘会变成’。但这需要时间，需要你们每个人付出难以想象的努力。记住，改变命运的第一步，永远是改变自己。从站直开始，从认字开始，从学好每一个最简单的动作开始。” 她的话，被周围竖起耳朵听的队员们记在了心里。 午后，是文化课。暂时没有专门的学堂，就在演武场边廊下，每人发一块涂了黑漆的木板和一支石笔，由月影和两位从永宁侯府请来的女先生，教授最简单的《千字文》开篇和基础算学。握惯了农具、绣花针的手，笨拙地握着石笔，在板上一笔一划地刻画，神情比上午练武时更加专注。知识，对她们而言，是比刀剑更神秘、也更渴望的东西。 第一日，在疲惫、充实与隐隐的兴奋中结束。当解散的号令响起时，很多人几乎累得挪不动步，但眼神却比清晨时明亮了何止十倍。 张玥回到栖梧院书房时，已是暮色四合。陆景云等在院中，见她回来，递上一杯温热的参茶。 “累了吧”他看着她眉宇间的倦色，心疼道。 “值得。”张玥接过茶，微微一笑，“你知道吗，看着她们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比打赢一场仗，更让我觉得……有希望。” “你给了她们希望。”陆景云握住她的手，“但你自己，也要保重。你才是她们最大的希望所在。” 张玥靠在他肩头，闭上眼，感受着这片刻的安宁。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训练这些女子成军，比训练男子要克服更多的困难，来自外界的压力也会越来越大。但今天，她看到了火种。只要火种不灭，终有燎原之日。 而她，会守护这火种，直到它们成长为可以照亮自己、也温暖他人的熊熊火焰。 窗外，秋月东升，清辉满地。公主府的夜晚，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多了一份蓬勃的生机，与沉静的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