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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八的清晨，春寒还裹着几分凉意，红星大队的田野里已闹热起来。陆劲洲开着拖拉机，后挂的新犁头切开湿润黑土，翻起的土块像摊开的厚重书页，带着潮气的土香飘得老远。苏建国走在田埂上，抓把土在指间捻了捻，声音洪亮：“墒情正好，抓紧播种！” 苏念棠和妇女们负责点种，每人腰间系着布口袋，里面装着挑好的玉米种子。她们排成一溜，弯腰、挖坑、点种、覆土，动作齐整得像练过的队伍。春草也在其中，手快却毛躁，苏念棠凑过去提醒：“每个坑三粒，不多不少，匀着来。” “知道啦念棠姐！”春草吐吐舌头，放慢了手速，数着种子往坑里放。 地头摆着几个瓦罐，是李婶熬的姜茶。歇气时，大家围过来倒茶，热流顺着喉咙下去，清晨的寒气散了大半。王大娘捶着腰叹：“老了，弯会儿腰就酸得慌。” “您坐着歇会儿，”苏念棠扶她到田埂上，“这点活儿我们年轻人多干点。” “那可不成，”王大娘犟得很，“春耕是大事，我能搭把手就搭把手。” 远处忽然传来孩子的欢笑声——队里小学组织了支农劳动，十几岁的娃娃们跟着老师来帮忙，捡石头、拔杂草、送茶水。铁柱家小子跑得最欢，提着小瓦罐给大人递水。 “慢点跑！”铁柱媳妇在后面喊，“别摔着！” “没事！”小子跑得更急，脚底下被土坷垃一绊，人踉跄了一下，好在瓦罐没碎，只洒了点水。大伙都笑了，小子红着脸，拎着瓦罐接着跑。 中午，磨坊那边传来风车“呜呜”的转动声。按春耕排班，风车每周开两天，今天正好开机，铁柱趁午休去磨下午要用的豆子。李婶带着两个妇女在磨坊里忙活，选豆、泡豆、磨浆，人手虽少，却井井有条。 苏念棠吃完饭去磨坊看进度，李婶正低头记生产记录：“今天磨了四十斤豆子，出浆三十二斤，估摸着能出二十五斤豆腐干。” “春耕期间，能保持这产量就成。”苏念棠扫了眼泡在水里的豆子，“等农忙过了再把产量提上来。” “就是包装人手紧，”李婶皱着眉，“原来四个人包，现在只剩俩，速度慢了不少。” “慢就慢点，质量不能降。”苏念棠拿起一包刚包好的豆腐干，油纸裹得方方正正，标签贴得齐整，“宁可少出点，也得保证每包都合格。” 这时，春草从编织仓库跑过来，手里举着顶麦秆编的草帽：“念棠姐，你看！我编的，给下地的人戴，能遮阳！” 草帽编得不算精细，却朴实耐用，帽檐宽宽的能挡不少太阳。苏念棠接过来戴在头上试了试：“不错，轻便又透气。多编些，春耕正用得上。” “我跟妇女们说，晚上闲着也是闲着，一起编！”春草干劲十足。 这主意再好不过——晚上编草帽不耽误白天春耕，还能多份收入。苏念棠当即应下：“行，晚上扫盲班结束，加一节编织课，你教大家。” 下午接着播种，太阳升得高了，晒得后背暖烘烘的。陆劲洲的拖拉机已经犁完一片地，正停在田头检修。他蹲在车旁，手里攥着扳手，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蓝色工装的肩头沾了层土。 苏念棠提着瓦罐走过去：“喝点水歇会儿。” 陆劲洲接过瓦罐，仰头喝了几口，喉结滚了滚。放下罐时，他抹了把汗：“种子还够吗” “够，按亩数算的，还多了点。”苏念棠说。 “嗯。”陆劲洲低头接着拧螺栓，动作却慢了些，像是在等她多待一会儿。 苏念棠蹲下来，看他检查拖拉机履带：“今天顺利不” “顺利，就是有块地石头多，磨钝了犁头。”他指了指旁边换下的犁头，刃口果然钝了不少。 “还能修不” “能，晚上回去打磨打磨就成。”他说得轻描淡写，语气里满是笃定。 远处忽然传来喊声：“念棠！卫生所有孩子磕破头了！”是会计老周的声音。 苏念棠立刻站起来：“我这就去！”转头对陆劲洲说，“你先忙，我处理完就回来。” “嗯，路上慢点。”陆劲洲望着她跑远的背影，才低头继续检修。 卫生所里，铁柱家小子捂着额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原来是送水时跑得太急，撞在了树上，额角破了道口子，渗着血。铁柱媳妇又气又心疼：“让你慢点，偏不听！” 苏念棠仔细查了伤口，不算深，但得缝几针。她让小子躺到床上，消毒、打麻药、穿针引线，动作麻利。小子咬着嘴唇没哭出声，眼泪却“吧嗒吧嗒”往下掉。 “真勇敢，”苏念棠一边缝一边轻声说，“下次记着，干活要稳当，别毛躁。” “知道了……”小子带着哭腔应着。 缝完三针，包扎好，苏念棠从抽屉里摸出块水果糖——是上次去县城特意买的，一直没舍得吃。“奖励你的，没哭，真厉害。” 小子接过糖，立马破涕为笑，攥着糖纸不撒手。 处理完伤口回地里时，夕阳已经西斜，一天的播种快收尾了。妇女们在收拾工具，孩子们在田埂上追着跑，陆劲洲的拖拉机停在田头，他正蹲在旁边清洗犁头上的泥。 “孩子怎么样了”他抬头问。 “缝了三针，没事了，还奖励了块糖。”苏念棠拿起扫帚，帮着扫散落的种子。 “那就好。” 两人没再多说，只是并肩收拾着，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新翻的土地上叠在一起。 收工回村时，炊烟已经飘起来了。春草真的组织了妇女编草帽，晚饭刚过，编织仓库的灯就亮了。王大娘教大家编帽顶，春草教编帽檐，麦秆的清香混着煤油灯的味道，暖融融的。 苏念棠去看了看，妇女们有说有笑，手里的活却没停，一顶顶草帽在指间慢慢成型。“明天就能戴上下地了。”春草举着刚编好的草帽，满脸自豪。 “好，”苏念棠笑着点头，“你这主意解决了大问题。” 晚上扫盲班照常上课，王老师教大家写春耕日记，要记录每天干了啥、心里想啥。王大娘写得格外认真，一笔一划：“三月十八，晴。播种玉米五亩，腰酸，但是高兴。晚上编草帽一顶。” 写完她拿给苏念棠看：“念棠，这么写行不行” “行，写得实在，清清楚楚。” 下课后，苏念棠和陆劲洲走在最后。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清辉洒在刚播种的田野上，泛着淡淡的光。 “今天种了多少亩”苏念棠问。 “四十亩左右，进度还行。”陆劲洲说，“月底前能完成春播。” “嗯。” 沉默了会儿，陆劲洲忽然开口：“今天你跑着去卫生所的样子，让我想起你刚来时。” 苏念棠愣了愣：“刚来时” “嗯，”他的声音在夜里很平和，“那时候你还不熟这里，现在，你早成大伙的主心骨了。” 这话让苏念棠心里一暖。从最初的陌生无措，到如今的融入牵挂，这条路走得踏实，也多亏了身边人的陪伴。 回到家，炉火还温着。苏念棠掏出怀表看了看——九点一刻。陆劲洲在灶上热了剩饭，两人简单吃了点。饭后，苏念棠整理当天的生产记录，陆劲洲则在院子里打磨钝了的犁头，砂轮转动的“嗡嗡”声在夜里很清晰，火星子溅在地上，又很快熄灭。 “明天我得去趟公社卫生站，领些纱布和药。”苏念棠说。 “我送你。”陆劲洲头也没抬。 “不用，你春耕忙。” “上午犁完地，下午能抽空。”他说得笃定，没给她推辞的余地。 苏念棠没再坚持：“那好。” 夜深了，磨坊的风车早已停了，今天的生产任务完成了。田野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几声蛙鸣。新播下的种子埋在土里，正等着醒过来、发新芽。 苏念棠躺在床上，听着陆劲洲均匀的呼吸声，心里格外踏实。春耕虽累，却充实；日子虽朴素，却满是暖意。她想起白天小子缝针时强忍眼泪的模样，想起妇女们编草帽时的笑声，想起陆劲洲检修拖拉机时专注的侧脸，想起王大娘写日记时认真的神情…… 这些细碎又朴实的画面，凑成了这个时代最真切的模样。而她，有幸身在其中，和这些人、这片土地，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窗外的月光静静流淌，怀表在枕边“嗒嗒”走着，像时间的脚步，也像这个村庄平稳的心跳。这个春夜，一切都在悄悄生长，朝着希望的方向。 明天太阳升起时，春耕还会继续，生产还会继续，日子也会继续。她和陆劲洲，会在这条路上，继续并肩走下去，播种更多希望，收获更多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