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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二的清晨，河边的薄雾还未散尽，福山爷爷已经领着三个老伙计立在了湿地边上。四人都蹬着旧胶鞋，手里攥着长柄镰刀，裤腿齐齐挽到膝盖——河水尚凉，可真干起活来，谁也顾不上这点冷意。 “留一拃高的茬，”福山爷爷弯腰示范，手起刀落，一丛青翠的蒲草应声而断，切口平整利落，“这样明年才能再冒新芽。” 另外三位老人都是地道的庄稼把式，手法娴熟老练。镰刀挥舞间，成片的蒲草簌簌倒下，很快就在湿地里堆起了小垛。他们不紧不慢地忙活，手里的活计不停，嘴里还唠着闲话，从今年的雨水墒情，到地里的庄稼长势，再到儿孙们的日常趣事，句句都是家长里短的烟火气。 苏念棠和春草推着板车过来时，湿地上已经铺开了一片金黄的“地毯”。晨光穿透薄雾洒在蒲草上，叶尖的露珠折射出细碎的光，亮晶晶的晃眼。 “老爷子，辛苦啦！”苏念棠远远地扬声招呼。 “不辛苦！”福山爷爷直起腰，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这活儿可比种地轻省多了。” 春草蹲下身，捡起一把割下的蒲草细细打量：“真好！又长又直，比孩子们捡的那些质量强多了。” “那是自然！”一个老人笑着接话，“孩子们捡的是东一根西一根的零散货，咱们这是成片收割，成色能一样吗”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蒲草装上车，一捆捆码得整齐紧实。板车沉甸甸地装满了，苏念棠和春草推着往回走，车轮碾过乡间土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清晨的静谧里传得老远。 回到晒场时，王大娘已经领着几个妇女在等候了。晒场上早早铺开了十几张旧苇席，就等着蒲草运回来晾晒。“晒足两天，”王大娘一边指挥大家摊开蒲草，一边叮嘱，“每天得翻上三次，让每一面都晒透。等晒干了再下锅煮，煮软和了才能动手编。” 春草拿起一根刚摊开的蒲草，在指尖轻轻捻了捻：“这样晒过再煮，编出来的东西是不是就不容易发霉了” “那是当然！”王大娘语气笃定，“我娘家那边编草帽，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处理的。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错不了！” 上午的磨坊里，各项生产照旧有条不紊地进行。风车的新齿轮已经换上，陆劲洲和铁柱正围着它调试。新齿轮咬合得格外顺滑，转速比原先快了半成，运行起来也更稳当。 “陆哥，你听听这动静！”铁柱把耳朵贴在传动装置上，一脸欣喜，“比以前稳多了，一点杂音都没有！” “嗯。”陆劲洲仔细检查着每个连接处，眉眼沉静，“磨损也小了不少，能多用些年头。” 李婶那边的豆腐干生产，早已步入正轨。两个熏棚轮番作业，每天稳稳产出八十斤。如今她对火候和时间的把控，已经精准得不用福山爷爷再时刻盯着了。 “李婶真是越来越厉害了！”王秀兰一边麻利地包装豆腐干，一边由衷赞叹，“瞧这熏出来的成色，一炉跟一炉的，分毫不差！” “熟能生巧罢了。”李婶脸上难得露出一抹笑意，“干得多了，心里自然就有准头了。” 中午时分，学校的劳动课照常开课。今天王老师要教孩子们的，是区分蒲草和芦苇——这两种植物长得颇为相似，用途却大不相同，蒲草柔韧，最适合编织；芦苇偏脆，更适合编席子。 孩子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来到河边湿地，福山爷爷特意留了一小片蒲草没割，专给他们做教学用。老人家性子耐心，手里各捏着一株蒲草和芦苇，对比着讲解：“你们瞧，蒲草的叶子宽，摸起来滑溜溜的；芦苇的叶子窄，边缘还有点小毛刺，扎手。” 孩子们听得格外认真，铁柱家的小子更是掏出个小本子，一笔一划地记——那本子是苏念棠送的，他平日里宝贝得很，随身揣着。 “福山爷爷！”小子高高举起手，脆声发问，“蒲草是不是只能用来编东西呀它还能派别的用场不” “用处可多着呢！”福山爷爷吧嗒着旱烟袋，慢悠悠地答道，“嫩的时候能当菜吃，老了能编筐编包，就算是枯了的，烧火也格外旺。咱们农村的东西，就没有一样是废料！” 这话让孩子们茅塞顿开。再低头寻找蒲草时，他们不再像昨天那样只盯着数量，而是仔仔细细地挑拣，专找那些长势好的。小子很快就寻到一根格外挺直的，他小心翼翼地割下来，仔细去掉叶子，只留下光洁的茎秆——这是福山爷爷特意教的，编东西，用的就是这茎秆。 下午，第一批收割的蒲草终于晒好了。王大娘带着妇女们支起大锅，开始煮制。大铁锅里的水烧得滚开，王大娘抓了一把盐撒进去——这是防虫的土法子，管用得很。蒲草整整齐齐地放进锅里，煮上一刻钟，再捞出来晾到半干。 “就是这个时候，最柔韧！”王大娘拿起一根晾好的蒲草试了试，“编起来不伤手，成型也漂亮。” 春草早就按捺不住了，拿起半干的蒲草，就开始试验新手提包的编织。她照着昨天琢磨的法子，在包底编进细竹片，包底果然稳稳地立住了。可包身还是有些软塌，她又灵机一动，在包身边缘加了一圈细竹圈。 “这个法子好！”王大娘看着刚编好的成品，连声称赞，“有了这竹骨架，包身挺括，还不显笨重！” 第一个蒲草手提包的样品，就这么新鲜出炉了。模样虽略显粗糙，却看得出精巧的心思：方正的包身，宽宽的提手，通体都是蒲草的原色，朴素又耐看。春草迫不及待地背在身上试了试，惊喜道：“真轻！比布包轻巧多了！” “夏天用着正好！”苏念棠笑着点头，“透气不说，还不怕受潮。” 两人趁热打铁，又编出两个样品。一个在包身加编了简单的纹路，另一个索性做成了圆筒的样式。三个样品并排摆在地上，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韵味。 “明天送到供销社，给老王瞧瞧！”苏念棠眼中满是期待，“让他挑个中意的样式，咱们好批量做。” 傍晚时分，孩子们的劳动成果又送来了。因为学会了辨认和挑选，今天送来的蒲草质量明显提升，虽然数量比昨天少了些，却个个都是上好的料子。其中最让春草惊喜的，当属小子那袋——里面全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挺直茎秆，一片多余的叶子都没有。 “李小军同学！”春草故意板起脸，语气却带着笑意，“你这一袋，都能当样品用了！” 小子的脸“唰”地红了，却仰着下巴，眼里满是藏不住的自豪。 王老师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欣慰地笑了：“孩子们今天学到的，可不只是辨认蒲草的技能，更是踏踏实实对待事情的态度。” 晚上的扫盲班，课程果然如约更新了。王老师今晚教的是基本绘图，从最简单的画直线、画圆圈开始。春草学得最是专注，手里攥着铅笔，在田字格本子上反复练习，一心要把手提包的设计图画出来。 王大娘的珠算也有了不小的进步，已经能独立核算简单的账目了。她捧着今天的生产记录，拨弄着算盘噼里啪啦地算：“今天豆腐干出库八十斤，收入十二块；杯垫完成十五套，收入四块五；蒲草收割一百斤，成本……这个成本该咋算啊” 苏念棠在一旁耐心帮她解释：“人工都记的是工分，不算现金成本；蒲草是咱们自己割的自然资源，只要不破坏生态，就算零成本。所以蒲草的成本，主要就是处理和运输时耗费的工分。” “原来是这么算！”王大娘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这么一算，咱们赚了多少，可就清清楚楚了！” 下课后，苏念棠和陆劲洲是最后离开的。夜色正好，皎洁的月光洒下来，把村路照得明晃晃的。陆劲洲手里提着个小巧的木箱——那是他今天刚做的，专门用来装那些精密的修理工具。 “今天风车换齿轮，一切都顺利吧”苏念棠轻声问道。 “顺利。”陆劲洲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沉稳，“转速提上去了，能耗反倒降了些。” “那就好。”苏念棠想起一件事，偏过头看他，“对了，手提包的样品已经做好了，明天你送我去一趟供销社，行吗” “好。” 简单的对话，没有多余的字眼，却透着不言而喻的默契。回到家时，灶膛里的炉火还温着，锅里的剩饭尚有余热。陆劲洲动手热了饭，两人就着几碟咸菜，简简单单地吃了顿晚饭。 饭后，苏念棠把三个手提包样品摆在桌上，仔细检查每个细节：看收口是否严密，带子是否牢固，竹骨架是否藏得够隐蔽。陆劲洲在一旁静静看了半晌，忽然指着包口的位置开口：“这里可以加个暗扣，装些小东西就不容易掉出来了。” 苏念棠凑近一看，果然如此。敞着的包口，确实不太稳妥。“这个建议太妙了！”她眼睛一亮，“明天就跟春草说！” 夜深了，两人收拾好东西，准备歇息。苏念棠拿出怀表，习惯性地拧动发条——如今她每天睡前，都记得给怀表上弦了。陆劲洲站在一旁看着，等她上好弦，伸手接过怀表贴在耳边听了听，低声道：“走时很准。” “嗯。”苏念棠把怀表轻轻放在枕边，嘴角带着笑意，“今天孩子们学认蒲草，个个都格外认真。” “福山爷爷教得好。”陆劲洲应道。 “是啊。”苏念棠躺下身，望着窗外的月色，“老一辈的经验，有时候比书本上的知识还要实用呢。” 陆劲洲伸手吹灭了桌上的煤油灯，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唯有月光从窗棂间溜进来，在地上投下疏疏落落的窗格影子。 “明天，”苏念棠的声音在黑暗里轻轻响起，“第二批蒲草也该收割了。” “我去。”陆劲洲的声音沉稳可靠。 “你不是还要修风车吗” “上午修，下午去割蒲草。” 又是这样简单的安排，却让人心里莫名地安定。苏念棠闭上眼睛，白天的种种画面又在脑海里浮现：福山爷爷挥舞镰刀时的稳健身影，孩子们辨认植物时的专注神情，春草捧着新做的手提包时的兴奋模样，王大娘拨弄算盘时的认真姿态…… 这些朴实的画面，在这个春夜里，显得格外温暖动人。她轻轻呢喃：“今天小子那袋蒲草，收拾得可真干净。” “嗯，孩子用心了。”陆劲洲的声音轻柔。 “王大娘现在算账，也越来越明白了。” “嗯。” “春草还说，想学画图设计新样式呢……” “嗯。” 简单的应答，像夜风一样轻柔地拂过耳畔。苏念棠嘴角噙着笑意，缓缓沉入了梦乡。窗外，蛙鸣阵阵，虫声唧唧，春日的夜晚，处处都透着生机勃勃的气息。 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蒲草会继续收割，手提包的样品要送去供销社展示，孩子们会继续上劳动课……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一切都在满怀希望地生长。 而在这个四月的夜晚，红星大队格外安静，却又处处充满了力量。晒场上的蒲草在月光下静静躺着，等待着明天的翻晒；磨坊的风车在夜风中静静伫立，等待着明天的转动；孩子们的小本子在书包里沉沉睡去，等待着明天的记录。 一切都在等待中积蓄力量，一切都在生长中孕育希望。在这个蓬勃的春天里，在这个热气腾腾的年代里，在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