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矿洞的响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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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六年三月的河东,山间残雪还未化尽。 黑石山煤矿坐落在吕梁山脉的皱褶里,从山脚到半山腰,十几个矿洞像巨兽张开的口,黑黝黝地朝着阴沉的天空。清晨的雾气在山谷间流淌,把矿工们的吆喝声和骡马的响鼻声裹得朦朦胧胧。 矿监郑岩站在三号矿洞前,手里拿着一本新印的《矿务安全规程》。他今年三十八岁,原是工部虞衡司的主事,去年主动请调来河东——朝廷要推广新的矿务管理制度,需要懂技术又肯实干的人。 “郑矿监,人都到齐了。”安全员老吴走过来。老吴五十多岁,在矿上干了三十年,脸上、手上都是煤灰洗不净的黑斑,左腿有点瘸,是十年前一次塌方砸的。 郑岩点点头,看向面前列队的八十多个矿工。他们大多穿着粗布短褂,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里有一种惯常的麻木。下矿洞是搏命的活儿,谁都说不准今天下午还能不能上来。 “诸位工友,”郑岩提高声音,“从今日起,咱们三号洞要试行新的安全规程。我知道大家急着下井干活挣钱,但性命比钱重要。我先说三条:第一,下井前必须检查安全帽、油灯、工具;第二,井下必须两人以上同行,严禁单独作业;第三,一切行动听铃声指挥——长铃下井,短铃上井,急铃撤退。” 矿工们面面相觑。一个年轻矿工嘀咕:“这么多规矩,还干不干活了” 老吴瞪了他一眼,转头对郑岩说:“矿监,大家习惯了老法子,一时改不过来。要不……我先带几个人下井示范” “好。”郑岩同意,“老吴你带第一队,十个人,按规程来。” 老吴点了九个经验丰富的老矿工,开始示范。他们先到更衣房换上厚实的棉布工服——这是矿上新发的,比原来的破麻衣结实。然后检查安全帽,帽檐前固定着一盏小油灯,灯油是特制的,烟少亮度足。每人腰间挂着一根绳子,绳上系着铜铃铛,还有一个小皮袋,里面装着水壶和干粮。 “下井前互相检查!”老吴粗声粗气地喊。 矿工们两两一组,互相检查对方的装备:灯亮不亮,绳子牢不牢,工具全不全。确认无误后,老吴走到矿洞口那面铜锣前,“当”地敲了一声长响。 “下——井——!” 十个人排成一列,老吴打头,鱼贯走入矿洞。洞口两个安全员记录下井时间和人数,这是新规矩——每班下多少人,什么时间下的,必须记清,出井时核对。 郑岩带着其他矿工在洞口等着。约莫一刻钟后,洞里传来三声短促的铃声——这是老吴发回的信号:已到作业面,一切正常。 “第二队准备!”郑岩喊道。 这次轮到那个嘀咕的年轻矿工王石头。他十八岁,来矿上才半年,年轻气盛,总觉得老矿工们太胆小。按规程检查时,他随手把安全帽扣在头上,灯也没仔细看。 “石头,你的灯芯短了。”跟他一组的老矿工张老四提醒。 “没事,能亮就行。”王石头满不在乎。 “不行!”郑岩走过来,“灯芯必须露出两指长,短了容易灭。井下没灯就是瞎子,你想找死” 王石头不情愿地换了灯芯。郑岩又检查了他的绳子,发现有个结打得不牢,亲自重新打好。 “记住,”郑岩看着年轻矿工们的脸,“下矿洞不是种地,种地错了顶多少收点粮食,下矿洞错了,命就没了。你们家里都有老小,不想让他们领抚恤金吧” 提到家里,王石头不吭声了。他爹就是矿上死的,娘哭瞎了一只眼,下面还有弟弟妹妹。矿上的抚恤金是二十贯,不少,但没人想要这个钱。 第二队下井后,郑岩没有离开。他跟着第三队一起下井——这是新规:矿监每日必须下井巡查至少一次。 矿洞入口很窄,仅容一人通过,走进去二十丈后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已经开采了五年的老矿层,巷道像蛛网般延伸,木桩支撑着顶板,空气中弥漫着煤尘和朽木的混合气味。巷道壁上每隔十丈挂着一盏油灯,发出昏黄的光——这也是新装的,以前矿工全靠自己头顶那盏小灯。 郑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煤渣在脚下咯吱作响。他注意到巷道顶部新开了几个碗口大的孔,孔里插着竹管。 “那是通风孔。”陪同的安全员解释,“按新规,每条主巷道必须有通风孔,用竹管连通到地面。郑矿监您看那边——”他指向巷道深处,“我们还挖了逃生通道,万一主巷道塌了,可以从那里出去。” 郑岩凑近看,逃生通道很窄,但用木板加固过,每隔一段就挂着一盏长明灯。通道口立着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逃生通道,保持畅通”。 走到作业面时,老吴正带着工人们干活。这里空间宽敞些,十几个矿工用镐头、铁锹开采煤壁。煤块被撬下来后,由专人装进竹筐,用轨道小车运出去——轨道也是新铺的,比人力挑运省力多了。 “当当当——当当当——” 巷道里忽然响起急促的铃声。所有矿工立刻停下手里的活。 “什么情况”郑岩问。 老吴侧耳细听:“是四号作业面的铃,两短一长……是有松石。”他立刻对工人们喊,“四号面的兄弟遇到松石了,咱们去支援!带撬棍和木桩!” 郑岩跟着老吴他们赶到四号作业面。这里的顶板有几块石头松动了,煤灰簌簌往下掉,随时可能塌落。一个老矿工正用木棍支撑着,其他人在紧急加固。 “不能硬顶!”老吴经验丰富,“先撤出去,等稳定了再来处理。” “可这面煤墙好,今天能出不少……”作业面的组长舍不得。 “煤重要还是命重要”郑岩喝道,“所有人,按规程撤离!” 铃声再次响起,这次是连续的短铃。三个作业面的矿工开始有序撤离,没有人争先恐后——这也是训练过的,慌乱踩踏比塌方更危险。 撤到安全区域后,老吴带着几个经验丰富的老矿工,用长杆探了探松动的顶板,又撒了把石灰粉观察落尘情况。 “能处理。”老吴判断,“用木桩临时支撑,先把松石撬下来。” 郑岩要上前帮忙,被老吴拦住:“矿监您退后,这事我们熟。”他和三个老矿工配合默契,两人撑木桩,一人用长杆撬,一人观察。松动的石块被一块块安全地撬下来,滚落到空地上。 半个时辰后,险情排除。老吴抹了把汗:“好了,可以继续干活了。” 回到作业面,王石头那队人正在休息。年轻人累得坐在地上喘气,但没人抱怨刚才的撤离——他们亲眼看到了松石砸下来的威力,要不是及时处理,可能就埋在里面了。 “郑矿监,”王石头忽然开口,“那个铃……真管用。要是以前,四号面的人喊破嗓子,我们在三号面也听不见。” “所以要用铃声。”郑岩在他身边坐下,“矿井里声音传不远,但铃声清脆,穿透力强。不同的节奏代表不同的意思,大家都听得懂。”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你们看,这是铃谱:一长下井,两短上井,三急撤退,两短一长是求援,一长两短是解除警报……以后还要加更多。” 张老四凑过来看:“这个好!比扯嗓子喊强多了。” 午后,郑岩升井。他在矿监房里摊开图纸,开始规划明天的改进:要在每个作业面加装传声筒——那是用牛皮和竹管制成的简单扩音器,一头说话,另一头能听清;还要在每个巷道交叉口设安全岗,由安全员值守;逃生通道里要备上清水和干粮…… 正画着图,老吴敲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汤面。 “郑矿监,吃饭。”老吴把面放在桌上,犹豫了一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吴你说。” “新规矩是好,能保命。”老吴搓着手,“可有些老兄弟觉得太麻烦,耽误干活。您是知道的,矿工挣的是计件钱,多挖一筐多一份钱。这检查那检查,撤来撤去,少挖的煤……都是钱啊。” 郑岩放下笔,正色道:“老吴,你说得对。所以朝廷有新规定:从本月起,矿工月钱改为基本饷加安全奖。只要遵守安全规程,不出事故,每人每月多给五百文安全奖。如果全矿当月无重伤以上事故,再加三百文。这样算下来,比原来只靠计件还多。” 老吴眼睛一亮:“当真” “公文已经下来了。”郑岩从抽屉里取出一份盖着工部大印的文书,“你念给大家听。朝廷的意思很明白:要产量,更要安全。矿工是人,不是挖煤的牲口。” 老吴捧着文书,手有点抖。他在矿上三十年,见过太多死人。早年间,死个矿工就像死只蚂蚁,东家赔十贯钱了事。后来官营了,好些了,但事故还是不断。如今朝廷专门为矿工的安全定规矩、发奖金,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 “郑矿监,”老吴声音有些哽咽,“我代兄弟们……谢谢朝廷。” “不用谢我,这是陛下的恩典。”郑岩扶住他,“陛下说过,矿工深埋地底,为国家采掘光明,朝廷不能让他们在黑暗里流血又流泪。” 傍晚,收工的铃声响起。 矿工们陆续升井,在洞口的安全员核对人数,一个不少。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子,但脸上多了些轻松——今日无事故,又能平安回家。 王石头升井后,没有急着去洗澡。他走到郑岩面前,深深鞠了一躬:“郑矿监,今日……多谢您。我爹要是当年有这些规矩,可能就不会……” 郑岩拍拍他的肩:“记住教训,好好干。等你成了老矿工,也要把这些规矩传给新人。” “嗯!”王石头重重点头。 夜幕降临时,矿工宿舍区亮起灯火。老吴拿着那份公文,在饭堂里大声念给工友们听。当听到“安全奖”“无事故奖”时,饭堂里爆发出欢呼声。 “朝廷想着咱们呢!” “以后可得按规矩来,钱多还能保命!” “明天我得仔细检查油灯,灯芯可不能短了!” 郑岩站在饭堂窗外,听着里面的喧哗,嘴角泛起笑意。他知道,改变需要时间,但已经开始了。当矿工们开始主动关心安全,当铃声成为矿井里的语言,当每一个生命都被认真对待,这个国家的根基,就在这些黑暗的巷道里,被一点点夯实。 远处,黑石山沉默地矗立在夜色中。山腹里那些纵横交错的巷道中,新装的油灯还亮着,像地下的星辰。而明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山巅时,下井的铃声会再次响起,带着新的希望,新的规矩,和这个时代对普通劳动者最质朴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