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北境的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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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铭走进来的时候,带进一股子门外走廊里更阴冷的寒气,还有靴底沾着的、已经开始融化的脏雪泥味儿。他没像往常那样立正敬礼,只是轻轻带上门,走到楚风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声音压得低,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北边车队,时速大约四十公里,没减速。咱们前沿哨所按您的意思,没拦,但把路上的简易拒马和鹿砦拖出来,摆在三号公路最窄的‘老鹰嘴’弯道那儿了。苏军车队现在离那儿还有大概十五公里。” 楚风没回头,依旧看着窗外那几根凝滞不动的烟柱:“‘老鹰嘴’……那地方一边是崖,一边是深沟,路宽不到三米五。” “是。咱们的人正在崖顶和对面山坡布置观察哨,带了两挺机枪和一门迫击炮——都是按前哨阵地标准配置的,平时就放在附近山洞里。”孙铭语速平稳,像在汇报天气,“带队的是三连长老耿,太原战役下来的,腿上还留着鬼子弹片,天冷就疼,但稳得住。” 楚风点了点头。老耿他记得,不爱说话,打仗时喜欢蹲在战壕最靠前的位置观察,弹片就是那么来的。 “海上的消息呢”楚风问。 “刚截获的美军舰队内部通讯片段,还在破译完整内容。但几个关键词反复出现:‘钉子’、‘清除’、‘自由行动权’。”孙铭顿了顿,“咱们在港口的人报告,美军侦察机今天凌晨的巡逻架次和路线,比往常密集了百分之三十,重点就是渤海湾出口岛礁方向。” 北边的车轮,东边的飞机。都在动,都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压过来的劲儿。 “李云龙那边有什么反应”楚风忽然问了个似乎不太相干的问题。 孙铭似乎早有准备:“李团长接到通报后,把他手下最能挖工事的一个营派到靠近边境的二线位置去了,说是‘搞冬季土工作业训练’。另外,他让人送了五箱边区造手榴弹和两挺刚修好的捷克式去老耿那儿,说是‘给老耿暖暖腿’。” 楚风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李云龙这厮,反应永远快半拍,路子永远野得很。“给老耿暖暖腿”——亏他想得出来。但那五箱手榴弹和两挺机枪,在“老鹰嘴”那种地形,比什么漂亮话都实在。 “给老耿发报,”楚风终于转过身,走到桌前。油灯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背后那张巨大的地图上,恰好覆盖了中苏边境那片区域。“告诉他,拒马可以摆,人可以站出去,话也可以喊。但有一句话给我记住:咱们是主人,他们是‘客人’——不请自来的客人。主人的礼数要有,主人的规矩也要有。他们要是讲道理,咱们就讲道理;他们要是想耍横……”楚风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就把李云龙送去的‘暖腿玩意儿’亮出来,让他们也看看清楚。但最终底线就一条:不先开火。只要他们不开枪,哪怕用坦克撞,用脚踹,也给我挺着,一步不退。明白吗” “明白。”孙铭重复道,“不先开火,一步不退。” “还有,”楚风叫住准备离开的孙铭,“让‘谛听’盯紧莫斯科和华盛顿方面的公开反应和外交辞令。我要知道,这到底是两边商量好的双簧戏,还是……各唱各的调。” 孙铭眼中闪过一丝锐光,点了点头,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屋里又静下来。方立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端着一杯冒着微弱热气的白开水放在楚风手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楚风端起搪瓷缸,没喝,只是用双手捂着。缸子很薄,热气很快透过杯壁传到掌心,带来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老方,你说,”他忽然开口,眼睛看着缸子里微微晃动的水面,“这北边的风,和东边的风,哪边更冷” 方立功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镜,苦笑:“团座,这……北边是物理上的冷,零下二三十度,能冻掉耳朵。东边……是心里头的冷,那战舰大炮看着,后背发凉。都够呛。” “是啊,都够呛。”楚风喃喃道,吹了吹水面,喝了一小口。水不烫,温吞吞的,带着一股子铁锈味——水管子冻了,这是化开的雪水。“可咱们,得同时顶着。” 几百公里外的北方边境,“老鹰嘴”。 这名字取得真形象。一段从灰黄色山崖硬生生凿出来的盘山路,像被老鹰啄出来的豁口。路右边是几乎垂直的、冻得硬邦邦的土石崖壁,挂着长长的冰凌子。左边是几十米深的乱石沟,沟底堆着夏天冲下来的碎石和已经冻成冰坨子的枯草。路就在这崖和沟之间,扭成一段惊险的弧线,最窄的地方,并排过两辆吉普都悬乎。 风在这里找到了最好的通道,从北边毫无遮拦地灌进来,顺着山势往下猛扑,发出一种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呜呜声,像无数把钝刀子在空中刮擦。气温至少在零下二十度以下,吐口唾沫,还没落地就能听见轻微的“咔”一声——冻成冰粒了。 三连长老耿就蹲在“老鹰嘴”弯道最险处、用粗木和铁丝绑成的简易拒马后面。他穿着臃肿的棉军装,外面套着件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羊皮袄,狗皮帽子两个护耳紧紧系在下巴下面,脸上围着一条脏兮兮的毛巾,只露出两只眼睛和通红的鼻尖。即使这样,风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像冰冷的针,刺得脸颊生疼。他那条受过伤的左腿,此刻像是有根冰冷的铁钎子从膝盖骨一直捅到了大腿根,一阵阵钻心地酸胀疼。他不得不每隔一会儿就用手狠狠捶两下,靠那点疼痛的刺激,驱散些寒冷带来的麻木。 他身后和两侧的崖壁斜坡上,战士们依着天然的石缝和匆匆挖出的浅坑,或趴或蹲,一个个裹得像球,枪抱在怀里,呵出的白气在眉毛和帽檐上结成了厚厚的白霜。那两挺李云龙送来的捷克式机枪,被小心地安置在能封锁整段弯道的突出石后面,枪管用破布缠着,射手趴在旁边,一动不动,像块石头。 “连长,来了。”趴在崖顶观察哨的战士,用冻得不太利索的嗓子朝下低声喊。 老耿没动,只是眯着眼,朝公路北头望去。 起初只是地平线上几个晃动的黑点。很快,黑点变大,变成了车队的轮廓。打头的是两辆敞篷吉普,车头插着红旗。后面跟着三辆蒙着绿色篷布的卡车,车棚被风吹得鼓胀起来,发出噗噗的响声。最后又是两辆吉普。车轮碾过冻得硬实的路面,扬起一路干燥的雪尘。 发动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混在风吼里,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与这荒凉边境格格不入的、机械的压迫感。 车队在距离拒马大约一百米的地方缓缓停下。头车吉普上跳下来几个穿着厚重军大衣、戴着皮毛帽子的苏军士兵,动作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利落。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拿着望远镜朝拒马这边和两侧山坡打量。 老耿慢慢站起身。腿疼得他咧了咧嘴,但他站得很直,拍了拍身上的雪渣,往前走了几步,走到拒马旁边,就那么站着,看着对方。 苏军军官放下望远镜,带着两个士兵走了过来。靴子踩在冻土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他们在距离拒马五六米的地方停下。 军官大概三十多岁,脸被风吹得发红,但下巴抬着,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的、居高临下的味道。他用俄语说了句什么,语速很快。 老耿听不懂。他身后的一个战士,以前在东北待过,会几句简单的俄语,大声翻译过来:“他说,他们是苏联军事顾问团,奉命前往预定地点进行友好访问和工作交流。要求我们立刻移开路障,予以放行。” 老耿等战士翻译完,才开口。他没喊,声音也不大,甚至有些沙哑,但在这风声里,一字一字,稳稳地送过去: “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你们未经许可,越过边界,进入我方纵深。请立即说明详细身份、来访目的,并出示相关许可文件。在未得到我方上级明确指令前,任何人、车不得通过。” 会俄语的战士大声翻译过去。 那苏军军官皱了皱眉,似乎对这番完全“不合规矩”的回应感到不耐。他又说了几句,语气急促了些。 战士翻译:“他说,他们是应中方……呃,是应相关方面邀请而来,有重要事务。这些‘细节问题’可以稍后解决,现在必须立刻通过,否则耽误了重要工作,我们要负全部责任!” 老耿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等翻译完,他抬起手,指了指身后崖壁上那些依稀可见的、持枪战士的身影,又指了指脚下的土地: “我说了,这里是中国的土地。这里的规矩,就是没有许可,不能过。”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依旧平稳,却像脚下的冻土一样硬,“如果你们真有‘邀请’,那就让发出邀请的人,把许可文件送到这儿来。我,只认文件,只认命令。” 风卷起雪沫,扑打在双方脸上。苏军军官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回头朝车队方向看了一眼。卡车的篷布忽然被掀开一角,露出里面黑黝黝的、似乎是某种仪器或设备支架的东西。同时,后面一辆吉普上,一挺架在车座上的转盘机枪(捷格加廖夫轻机枪)的枪口,有意无意地朝这个方向偏了偏。 崖顶上,一挺捷克式的枪口,也几不可察地向下压了压。 空气里的温度,仿佛瞬间又降了十度。那不是风带来的冷,而是一种无形的、绷紧的、充满火药味的对峙的冷。 老耿仿佛没看到那些枪口,他只是把双手从袖筒里抽出来,拢在一起,呵了口白气,又搓了搓——一个很平常的、抵御寒冷的动作。然后他抬起眼,看着那苏军军官,忽然用他那带着浓重山西口音的语调,问了一句跟眼前紧张局势似乎完全无关的话: “这天儿,你们那儿,也这么冷吧” 会俄语的战士愣了一下,还是翻译了过去。 那苏军军官显然也愣住了,冰封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他大概没想到,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这个看起来土里土气、腿脚似乎还不利索的中国军官,会问出这么一句家常话。 他下意识地,也用俄语嘟囔了一句什么。 战士小声翻译:“他说……西伯利亚的风,比这猛。” 老耿点了点头,像是得到了一个很合理的答案。“哦。”他应了一声,又把双手揣回袖子里,缩了缩脖子,“那都不容易。” 说完,他就那么站着,不再说话,也不再看那军官,目光投向车队后方更远处被风雪模糊的山峦,仿佛真的只是在感慨天气。 苏军军官站在原地,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车队,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油盐不进、像块冻土疙瘩一样的中国连长,还有两侧山坡上那些沉默的、与山石几乎融为一体的枪口。那股子公事公办的强硬气势,在这荒凉的山风、极致的寒冷和对方这种近乎“迟钝”的坚持面前,像是撞上了一堵软中带硬的棉花墙。 他最终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大步走回了吉普车。车队没有后退,但也没有再试图前进。引擎熄火了,只有那面红旗在风中猎猎抖动。几个苏军士兵跳下车,开始跺脚、搓手,嘴里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气。有人从车上拿下小铁锹,试图在路边清理出一小块避风的地方,但冻土太硬,铁锹挖上去只留下几道白印子。 对峙,从动态的逼近,变成了静态的僵持。 老耿慢慢蹲回拒马后面,从怀里摸出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切好的、冻得硬邦邦的烟丝。他用冻得不太灵活的手指,费力地卷了一支粗大的烟卷,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辛辣的烟雾吸进肺里,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也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他眯着眼,透过烟雾,看着百米外那些同样在寒冷中煎熬的苏军士兵。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压力,不在这一杆枪、一道拒马,而在几百公里外的指挥部,在更遥远的莫斯科和北京之间。 但他接到的命令是:一步不退。 那就守着。 风还在呜呜地刮,卷起雪尘,掠过僵持的双方,奔向南方更深远的大地。那风声里,除了严寒,似乎还带着某种更加沉重、更加不确定的东西。 楚风很快收到了“老鹰嘴”对峙陷入僵局的消息。他站在地图前,看着那个被标记出来的点,沉默了很久。 方立功在一旁低声说:“团座,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天太冷,战士们长时间在野外……” “我知道。”楚风打断他,手指从“老鹰嘴”慢慢向南移动,划过几个重要的节点——新建的气象站、通讯站、还有一处储备油料和零件的秘密仓库。“他们选这条路,不是偶然。这些地方,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了。” 他转过身,眼神里有种冰冷的锐利:“他们不是想看吗不是想‘交流’吗好。给老耿发报,让他转告那位顾问团军官:鉴于目前情况,我方为表示诚意,可以允许他们派出不超过五人的‘先遣小组’,由我方人员陪同,前往最近的气象站进行‘参观交流’。但前提是,车队主力必须后撤至边界线以外五公里处等待。同时,‘参观’时间不得超过两小时,范围仅限于气象站工作区。” 方立功吃了一惊:“团座,这……让他们进去万一他们……” “让他们看。”楚风声音很平静,“看那个刚搭起来、设备都没齐的架子。看咱们的技术员怎么用算盘和手摇计算器算数据。看咱们的战士怎么用冻萝卜当午饭。”他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他们想看咱们的‘实力’,那就让他们看个够。有时候,把‘家底’亮出来,比藏着掖着,更能让人……清醒。” 他走到窗边,天已经大亮了,但天色依旧阴沉。远处的烟囱还在冒着烟。 “另外,”他补充道,声音低了些,“给赵政委发个消息,把这里的情况和我的处理建议,原原本本告诉他。还有……通过咱们的渠道,把‘苏联军事顾问团无视中方警告,擅自越境深入,并与我方边防部队形成对峙’的消息,适当地……放一点出去。特别是,放给那些总是盯着咱们的、海那边的记者耳朵里。” 方立功瞬间明白了楚风的用意。这是要把事情,从单纯的军事边境摩擦,往更大、更复杂的台面上引。把压力,分担出去一些。 “那海上……”方立功忍不住问。 楚风望着东方,那里除了铅灰色的云,什么也看不见。“海上……让‘海魂’继续按‘猫鼠游戏’的剧本演。但要更小心,更隐蔽。告诉‘钉子’岛,立刻进入最高隐蔽状态,没有我的命令,就算是天塌下来,也绝对不许暴露任何火力点和重要设施。”他顿了顿,“另外,让王承柱他们加快‘土火箭’机载型号的测试。咱们的‘云雀’不能光会飞,还得尽快学会……怎么吓唬人。” 方立功匆匆记录,出去了。 楚风独自站在窗前,胸口那两份电报似乎更沉了。北境的寒风已经吹到了脸上,带着西伯利亚的凛冽和钢铁履带的冰冷。而东边的海风,那股混合着盐腥和机油味的、更猛烈的风,也正在加速卷来。 他伸出手指,在冰冷的玻璃上,无意识地画着。画出来的,不是什么具体的图案,只是一些凌乱的、交织的线条。 像风走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