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家庭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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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那扇薄木板钉成的院门时,楚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三四天没踏进这个所谓的“家”了。 院子很小,是以前本地一个土财主家偏院的柴房改的,土墙低矮,墙角堆着些用油布盖着的、不知做什么用的杂物。地上没铺砖,就是夯实的黄土,被前两天的雪水一泡,又被冻上,走上去硬邦邦、滑溜溜的。院子一角有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枣树,光秃秃的枝桠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像伸向灰色天空的、瘦骨嶙峋的手。 他站在门口,没立刻进去,先轻轻跺了跺脚,想把军靴上沾着的泥雪和一路上带来的寒气抖掉些。空气里除了干冷,还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烧柴火和煮东西的烟火气,混在北方冬天傍晚特有的、清冽的土腥味里。这味道很平常,却让楚风一直绷着的肩颈,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线。 屋里亮着灯。不是电灯,指挥部都省着用电,家属区更不可能有。是油灯昏黄的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格子,朦朦胧胧地透出来,在冰冷的院子里切出一小片暖色的光晕。光晕里,似乎有人影在动。 他推开了屋门。 一股温吞吞的、混杂着水汽、粮食和一点点炭火余烬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比外面暖和,但也只是相对的。屋子很小,一眼就能看全。靠墙一张土炕占了大半,炕席是旧的,但铺得平整。炕边有个用砖头和泥垒的简易灶台,连着炕道,此刻灶膛里只有暗红的炭火余光,上面坐着一口黑铁锅,锅盖边沿冒着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白汽。屋子中央摆着一张粗糙的方木桌,两条长凳。这就是全部家当。 林婉柔正背对着门,半蹲在炕沿边,手里拿着一块用旧布做的抹布,仔细擦拭着炕席。她穿着件半旧的蓝色碎花棉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简单的髻,露出的脖颈在油灯的光线下显得细白。听见门响,她转过身,脸上先是习惯性的警惕,看清是楚风后,那警惕化开了,变成一种安静的、带着些许疲惫的柔和。 “回来了”她直起身,把抹布放在炕沿,声音不高,有些沙哑,“今天倒是准时。”她没说“难得”,但楚风听出来了。 “嗯。”楚风应了一声,脱下厚重的军大衣,想找个地方挂,发现墙上连个钉子都没有,只好随手搭在一条长凳的靠背上。他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目光落在炕里边。 儿子石头正趴在炕上,面前摊开一块用木板刨平做成的“石板”,手里攥着一小截烧黑的木炭条,聚精会神地在上面划拉着什么。小家伙五岁了,穿着件用大人旧军装改小的棉袄,鼓鼓囊囊的,小脸被油灯的光映得红扑扑,眉头微微皱着,嘴角紧紧抿着,一副很用力的样子。 楚风走过去,在炕边坐下,没打扰他,只是看着。 石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最大的两个是“中国”,笔画粗细不均,“中”字的竖写得有点歪,“国”字外面的“口”画得太大,里面的“玉”差点没地方放。下面还有几个更小的字,楚风辨认了一下,好像是“妈妈”、“爸爸”,还有他自己的名字“石头”,那个“石”字的一点,被他涂成了个黑疙瘩。 “这里,手腕要稳,轻轻带过来。”林婉柔也走过来,坐在楚风旁边,俯身握住儿子的小手,带着他的手腕,在“中”字那一竖上又描了一遍,动作轻柔而耐心,“对,就这样。不急,慢慢写。” 石头“嗯”了一声,小脑袋点了点,重新拿起炭条,照着妈妈教的,小心翼翼地又开始写。炭条划过粗糙的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楚风就那么看着。油灯的光在他们三人周围笼出一圈昏黄的光晕,光晕之外,是屋里大片沉沉的阴影。灶膛里炭火的余烬偶尔爆出一两点细微的火星,“啪”的一声轻响。屋里很静,只有炭笔的沙沙声,和三个人轻缓的呼吸声。 外面世界的炮火、对峙、争吵、资源告急的报表、海上冰冷的雾气和美军军舰巨大的阴影……所有那些沉甸甸的、几乎要把他脊梁压弯的东西,在这一刻,被这昏黄的光晕和轻轻的沙沙声,暂时隔绝在了薄薄的木门和窗纸之外。 他感觉一直挺得笔直的后背,终于可以稍稍靠向冰冷的土墙。一种混合着极度疲惫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软的东西,从骨头缝里慢慢渗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石头终于写完了今天的字,抬起头,这才注意到爸爸一直坐在旁边。他眼睛一亮,放下炭条,手脚并用地爬过来,一点也不怕生地挤进楚风怀里,仰着小脸:“爹!你看我写的!‘中国’!” 小家伙身上有股子淡淡的、干净的皂角味,混着孩童特有的暖烘烘的气息。楚风下意识地搂住他,低头看着那张兴奋的小脸,还有鼻尖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一点炭黑。他伸出手指,轻轻把那点炭黑抹掉,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低:“嗯,看到了。写得……挺好。” “妈妈教的!”石头邀功似的说,又扭过头问林婉柔,“妈,我明天能学写‘飞机’吗王叔叔说,咱们的‘云雀’可厉害了,会喷气,飞得高!” 林婉柔看了楚风一眼,眼里有浅浅的笑意,对儿子点点头:“好,明天教你写‘飞机’。不过现在,该吃饭了。” 晚饭很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 林婉柔掀开锅盖,锅里是半锅清澈见底、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米汤,底下沉着不多的一些米粒。旁边小筐里放着几个黄黑色的窝头,一看就是掺了大量麸皮和野菜的。还有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切得细细的。 她把米汤盛到三个粗瓷碗里,窝头一人一个,咸菜碟放在桌子中间。 没有桌子,一家人就坐在炕沿上吃。石头自己端着小碗,吹着气,小口小口地喝着稀薄的米汤,啃窝头的时候很用力,小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林婉柔吃得很慢,不时看看儿子,又看看楚风。 楚风拿起窝头,手感粗糙,掰开,里面是深色的、夹杂着不明纤维的瓤。他咬了一口,干,糙,刮嗓子,带着野菜的苦涩和麸皮的粗砺感。他咀嚼得很慢,就着咸菜和几乎没味道的米汤,一点点咽下去。胃里传来熟悉的、空落落的烧灼感,但这感觉并不陌生,甚至……有种奇怪的踏实。 这味道,和指挥部分配的“特供”(其实也好不到哪去)差不多,和前线战士吃的差不多,和根据地里绝大多数百姓吃的,也差不多。 屋里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喝汤的声音。油灯的灯花爆了一下,光线跳动,三个人的影子在土墙上跟着晃了晃。 石头啃完了大半个窝头,忽然抬起头,黑亮的眼睛看着楚风,嘴里还嚼着东西,含混不清地问:“爹,美国人为什么老欺负咱们咱们又没惹他。” 问题来得突然,天真,却又直接得刺人。 楚风正端起碗喝汤,动作顿住了。碗沿停在嘴边,米汤微温的气息扑在脸上。林婉柔也停下了,看着儿子,又看向楚风。 为什么老欺负咱们 楚风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哈尔西那双冰蓝色的、看货物一样的眼睛,闪过地图上那个粗暴的红圈,闪过“灰鲷”号在美军驱逐舰阴影下无助摇晃的画面,闪过王工手里那截焦黑的涡轮叶片,闪过会议室里那一张张因资源短缺而焦虑争吵的脸…… 无数复杂的、沉重的、血与火交织的答案在喉咙里翻滚。因为利益,因为霸权,因为恐惧,因为历史,因为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因为一个民族想挺直腰杆活下去、活得更好,本身就触动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 但这些,怎么对一个五岁的孩子说 他慢慢放下碗,碗底和粗糙的木桌面接触,发出轻轻的“咔”一声。他看着儿子清澈的、充满不解和求知欲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油灯小小的、跳动的光点。 他伸出手,不是抹炭黑,而是轻轻揉了揉儿子刺猬一样、有些扎手的短发。手掌能感觉到发根传来的、孩童蓬勃的生命力。 他想了很久,久到石头都疑惑地眨了眨眼,才用一种自己都没想到的、近乎笨拙的比喻,缓缓开口: “因为……咱们家以前穷,房子破,墙也矮。”他的声音很低,很慢,像是在努力把复杂的东西掰开、揉碎,“他们从旁边路过,觉得这破房子好欺负,可以随便踹两脚,甚至可以进来拿点东西。现在……咱们想修房子,想把墙垒高,想把屋顶补好,还想在院子里种点好看的花。” 他顿了顿,看着儿子:“他们看见了,就不高兴了。怕咱们把房子修好了,修得比他们家还漂亮,还结实。那样,他们就不能再随便踹门,也不能显摆他们家房子多好了。” 石头似懂非懂,小眉头还是皱着,努力消化着这个“修房子”的比喻。他看了看妈妈,林婉柔对他温柔地笑了笑,没说话。 “那……”石头想了又想,忽然握紧了小拳头,稚嫩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那咱们就快点修!修得结结实实的!把墙垒得高高的!让他们踹不动!也看不见咱们院子里的花!”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楚风心上最坚硬也最柔软的地方。 他怔了一下,随即,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那不是应付的、疲惫的笑,而是一种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混合着酸楚、温暖和更加坚定决心的笑意。他看向林婉柔,林婉柔也正看着他,两人目光相接,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那是一种无需言说的理解和支撑。 “对。”楚风重重点头,用力揉了揉儿子的脑袋,这次把头发揉得更乱了,“咱们就快点修,修得结结实实的。” 这顿简单到寒酸的晚餐,似乎因为孩子这句话,味道变得有些不同了。苦涩还在,但咽下去时,喉咙里多了点别的什么。 吃完饭,林婉柔收拾碗筷,楚风陪着石头在炕上又认了会儿字。小家伙到底年纪小,没多久就开始打哈欠,眼睛眯缝起来。林婉柔打来热水(也是温吞吞的),给儿子简单擦了脸和手脚,把他塞进炕头被窝里。被子不厚,但浆洗得干净。 石头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呼吸均匀细长。小脸在睡梦中放松下来,睫毛长长地覆着。 林婉柔吹灭了油灯,只留灶膛里那点微弱的红光。屋里陷入一片温暖的黑暗,只有窗口透进一点点清冷的星光。 两人在炕的另一边和衣躺下。炕被灶台的余温烘着,不算热,但也不冰。身下的炕席带着日积月累的、人体的温度。 黑暗中,很安静。能听到外面极远处,隐隐约约的、像是工厂方向传来的微弱机器声,还有更飘渺的、风吹过电线(可能是通讯线路)的呜呜声。 过了很久,林婉柔轻声开口,声音在黑暗里格外清晰:“今天,卫生部的老张来找我,说下面几个县的盘尼西林黑市交易又抬头了,价格涨得离谱。还有,新建的第四野战医院,取暖的煤配额被砍了三分之一,院长急得嘴上起泡。” 她没有抱怨,只是在陈述事实,声音平静,但楚风能听出那平静下的沉重。 “嗯,我知道。”楚风望着头顶看不清的房梁阴影,“煤的事,我跟老方说了,从机关后勤的份额里再挤一点过去。药的事……让孙铭的人配合卫生部,抓几个典型,重办。但根子还是短缺。” “短缺……”林婉柔重复了一遍,顿了顿,“我今天去看了新建的那个乡村卫生员培训班,条件是真苦。但那些从各村选出来的年轻人,眼睛亮得很,学得也拼命。有个姑娘,为了练习静脉注射,把自己胳膊都扎青了。”她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在黑暗中温热地拂过楚风的耳廓,“我看着他们,就像看到当初刚学医时的自己,还有……刚跟着队伍时的你。” 楚风没说话,只是把手从被子下伸过去,握住了林婉柔的手。她的手有些凉,指尖有薄茧,是长期操作器械和劳作留下的。他用自己的手掌包裹住,慢慢焐着。 “有时候,我觉得治病比打仗还难。”林婉柔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打仗,敌人是明着的,阵线是清楚的。可愚昧、短视、还有那些藏在好心里头的浪费和官僚……这些‘病’怎么治药方开出来,谁来抓药抓来了药,怎么保证用到该用的地方” 这个问题,楚风也无法回答。他只能更紧地握住她的手。 两人就这样在黑暗和寂静里躺着,听着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听着儿子安稳的睡息,听着外面那个庞大而艰难的“修房子”工程所传来的、永不停歇的细微噪音。 不知过了多久,楚风感到身边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林婉柔也睡着了,大概是累极了。 他轻轻抽回手,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披上棉袄,摸索着下了炕。他走到窗边,就着极其微弱的星光,看着玻璃窗外院子里那棵老枣树漆黑的剪影,和更远处,沉没在无边夜色中的、这片他誓要守护和建设的土地。 胸口那份沉甸甸的感觉还在,北境的风,东海的浪,内部的争吵,资源的警报……从未远离。 但此刻,在这片小小的、温暖的黑暗里,在那均匀的呼吸声旁,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那是一种明知前路艰险、肩上重担万钧,却依然要一步步走下去的、近乎本能的平静。 他抬起手,冰凉的指尖在同样冰冷的玻璃上,无意识地划过。 没有写什么字,只是划过。 然后,他转身,悄无声息地回到炕上,躺下,闭上了眼睛。 明天,还有许多场硬仗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