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谛听”的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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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灯的火苗,今晚跳得有些不安分。 楚风坐在桌前,盯着那簇黄豆大小、被玻璃罩子拢住的橘黄色火焰。火芯时不时“啪”地爆开一点细碎的光星,在玻璃壁上留下转瞬即逝的焦痕。灯油快见底了,火苗下方积着一圈厚厚的、浑浊的黑色油渍,散发出一股略微刺鼻的、燃烧不完全的油脂气味。这味道混在屋里清冷的空气里,钻进鼻子,让人太阳穴隐隐发胀。 桌上摊着几分文件,最上面是方立功傍晚送来的、关于各厂矿“土法增产”和物资调剂进展的简报,字迹密密麻麻,旁边还有红蓝铅笔的批注和问号。他没在看。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支铅笔,笔杆冰凉,木质纹理硌着指尖。 他在等。 等那个通常在夜色最深时才会出现的脚步声。 窗外一片漆黑,连星光都被厚厚的云层吞没了。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短促,警惕,很快又沉寂下去。根据地的夜晚,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过耳膜的低鸣。但楚风知道,这安静之下,有无数的线在紧绷着,有无数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 “嗒。” 极其轻微的一声,不是敲门,是指甲在门板上划过的细响。短,促,像某种夜行动物的爪尖擦过树皮。 楚风捻动铅笔的手指停了下来。 “进。”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随即关上。带进来的寒气不多,却让桌上的油灯火苗猛地向一旁歪斜、拉长,几乎要熄灭,挣扎了几下才重新稳住。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出现在灯光边缘,大半身体依然留在阴影里,只有脸上那道从眉骨斜斜划到下颌的旧疤,在跳动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刻狰狞,像一块生铁上被暴力劈砍留下的裂痕。 孙铭。 他走到桌前,没有敬礼,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从怀里取出一个薄薄的、用蜡封口的牛皮纸信封,放在楚风面前。信封带着他身体的余温,也有些潮湿——大概是汗水,也可能是夜行时沾染的雾气。 “团座,”孙铭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压得很低,却每个字都像淬过火的钉子,又冷又硬,“两份东西。都刚到手。” 楚风拿起信封,指甲挑开蜡封。里面是两张电文纸,纸质不同,一张是根据地自产的粗糙黄纸,另一张是明显来自外部的、相对挺括的白纸,上面还带着极淡的化学药水气味。 他先看黄纸。上面是“谛听”特有的、只有核心几人能完全解读的简码和地点代称转换后的文字。内容不长,却让楚风的瞳孔微微收缩。 “甲号目标(指代美军)内部截获片段,破译七成。关键词反复:‘高空气球’、‘改装p-38/l型’、‘平流层图像’、‘纵深侦查’。提及单位:美空军第侦察联队(番号模糊)。提及时间窗口:近期天气转晴后。” 平流层图像。纵深侦查。 楚风的手指在“平流层”三个字上停顿了一下。那不是“云雀”目前能轻易触及的高度,甚至不是普通高射炮的有效射程。如果美国人真的动用高空侦察气球或者经过特殊改装的、能飞得极高的侦察机,那么根据地的腹地——那些正在建设的厂矿、秘密的试验场、交通枢纽——将几乎完全暴露在对方的镜头下。 他把这张纸轻轻放在一边,拿起了那张白纸。 这张的破译程度更高,信息也更具体,但来源指向却让楚风眉头锁紧。 “丙号渠道(潜伏于重庆某部门)密报:约十日前,有身份特殊之外籍人士(特征描述指向苏方人员),于港岛秘密会晤我方(指重庆方面)‘黄秘使’(代号)。会晤时长约三小时。我方人员事后表现异常,销毁部分往来文件。渠道判断,接触层级甚高,非一般商务或外交。另,近日重庆高层会议中,对‘北方某势力’(隐指我部)之讨论,语气有微妙变化,强硬中夹杂试探,提及‘国际协调’、‘压力共管’等词。”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随着这两张纸上的字句,一点点凝固、下沉。 油灯的火苗还在跳,把楚风的脸映得半明半暗。他盯着那张白纸,特别是“国际协调”、“压力共管”那几个字,看了很久。然后,他慢慢抬起眼,看向孙铭。 孙铭站在光影交界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道疤在灯光下显得愈发冷硬。他知道团长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他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苏方的人,和重庆的人,在香港秘密见面。”楚风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像是在复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谈了三小时。然后,重庆那边对我们这儿的调子,就起了‘微妙变化’。”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着那张白纸的边缘,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北边的‘客人’,开着车,带着‘重型设备’,硬闯咱们的‘老鹰嘴’。”他继续道,语速不快,“东边的‘蛮牛’,下了命令,要‘清除’海上的‘钉子’,要把咱们的‘小舢板’都赶回岸边。” 他的目光从孙铭脸上移开,重新落回跳动的火苗上。 “现在,天上的眼睛要伸到咱们头顶心,地下的根,好像也在琢磨着怎么互相搭把手,一起把这棵不太听话的苗……给松松土,或者,干脆挪个地方” 最后一句,他用了疑问的语气,但里面没有丝毫疑惑,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的寒意。 孙铭依旧沉默着。情报他已经汇报了,判断和决策,是团长的事。他只负责执行。 楚风不再说话。他靠向椅背,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他闭上眼睛,手指按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上。 脑海里,地图在飞速展开。北方的边境线,东方的海岸线,交织的网络,移动的箭头,还有那些看不见的、在高空和密室中穿梭的信号与密谋。 哈尔西的强硬,是明火执仗的刀,带着太平洋战争的硝烟味和钢铁舰队的傲慢。 而莫斯科和重庆之间这丝若即若离、语焉不详的接触,却像一把涂了毒的、藏在袖中的软刀子。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递出来,会以什么角度刺向哪里,甚至,握刀的手会不会临时调转方向。 “压力共管”……好一个“压力共管”。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另一个时空,在那些尘封的史料和推演中,似曾相识的场景和字眼。历史或许不会简单重复,但某些逻辑和野心,却像跗骨之蛆,总在相似的土壤里滋生。 几秒钟后,他睁开了眼睛。眼中那片刻的疲惫和沉郁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锐利如刀锋的清冷。 “美国人想看,”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稳和力度,“那就让他们看。但只能看到我们想让他们看到的。” 他拿起那份关于高空侦察的情报:“告诉咱们在相关区域的人,特别是‘101’厂区、新规划的工业带、还有那几个重点仓库,从明天开始,启动‘幻影’方案。该伪装的伪装,该转移的转移,该布置假目标的布置假目标。天上来的眼睛,咱们就用地上的戏法,好好招待招待。” “是。”孙铭应道。 “另外,”楚风的手指移到那份关于秘密会晤的情报上,眼神更冷了几分,“告诉我们在重庆的人,还有所有能接触到相关层面的渠道,不惜一切代价,搞清楚这次会晤的详细内容,以及后续可能的具体动作。特别是,他们这个‘压力共管’,到底想怎么‘管’是想在谈判桌上分果子,还是想在其他什么地方……下绊子” 他看向孙铭,一字一句道:“我要知道,他们是仅仅在互相试探、讨价还价,还是真的在琢磨……‘联吴抗曹’的老戏码。” 孙铭眼中寒光一闪,那道疤似乎也随着他面颊肌肉的绷紧而抽动了一下。“联吴抗曹”——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那意味着外部压力可能从两个方向,拧成一股更致命的绳索。 “如果是后者……”楚风的声音压得更低,像冰层下流动的暗河,“那咱们就得让他们知道,想当‘吴’还是想当‘曹’,得先问问咱们手里的‘剑’答不答应。也得让他们明白,这盘棋,谁想撇开棋盘的主人乱动棋子,就得有被掀翻棋盘、剁掉手指的准备。”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做事要讲究方法。‘谛听’的工作要更隐秘,更谨慎。不要打草惊蛇,但要把网,织得更密一些。特别是对北边‘顾问团’和东边舰队内部的动向,盯紧。我要知道,这两边之间,有没有除了公开喊话之外的……任何‘悄悄话’。” “明白。”孙铭记下了每一个字。 楚风挥了挥手:“去吧。” 孙铭不再多言,身形微动,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随即门轴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轻响,他的人影和带进来的那点寒气,一同消失在门外。 屋里又只剩下楚风一个人,和那盏油灯。 他坐在那里,没有立刻去看桌上的文件,也没有起身。只是看着那簇跳动不安的火苗。 火苗映在他漆黑的眸子里,像两小点被禁锢的、不肯熄灭的光。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云层似乎更厚了,压得极低。远处,不知哪个方向,传来一声悠长的、拉货车的骡马嘶鸣,随即又归于沉寂。 在这片广袤而贫瘠、却又孕育着不屈力量的土地上,黑夜掩盖了太多东西。有建设者疲惫的鼾声,有母亲哄睡孩子的低语,有哨兵警惕的呼吸,也有暗处觊觎的眼睛和密室里压低的算计。 而他所要做的,就是在这片错综复杂、危机四伏的黑暗里,为前者守住光,为后者……点亮他们最害怕看见的火。 他伸手,拿起那份关于高空侦察的电文,凑近油灯。 火苗“呼”地一下蹿高了些,将纸上的字迹照得清清楚楚,也将他脸上那冷硬而坚定的轮廓,投在身后空旷的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