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暗夜启航
温酒伴清风提示您:看后求收藏(阿里小说网novels.allcdn.vip),接着再看更方便。
海边的夜,黑得跟锅底灰似的。 不是那种干净的黑,是混着潮气、腥气,还有远处灯塔偶尔扫过来的一缕昏黄光晕,晃一下就没,更显得四周黑得瘆人的那种黑。风不大,但粘糊糊的,带着咸味,一阵阵地往人领口里钻,冷得人直缩脖子。 码头不是正经码头,就是个天然的小湾子,岸边堆着些黑黢黢的礁石,海浪拍上去,“哗——哗——”的,声音闷沉,像有个巨人在不远处的黑暗里一下下地喘粗气。几艘船影就泊在湾子里,随着浪微微起伏,看不真切,只能瞧见个大概轮廓,比周围的海面更黑一些。 空气里有股子怪味。机油味、铁锈味、没晒干的鱼腥味,还有一股子……火碱和硫磺混在一起的刺鼻味儿,那是刚从仓库里搬出来的“土火箭”和火药特有的味道。 老陈就站在最靠外的那块礁石上,一动不动,像钉在那里的另一块黑石头。他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卷,眼睛眯着,望着海里那几条船的影子。海风吹得他脸上刀刻似的皱纹更深了,他也没抬手去挡。就这么看着。 脚下,海水时不时漫上来,冰凉刺骨地没过他脚上的胶鞋,又“唰”地退回去,留下湿漉漉的一片。他脚指头在胶鞋里无意识地蜷了蜷,鞋底踩着的小石子硌得慌。 身后有脚步声,很轻,是孙铭。 孙铭走到他旁边,也没说话,递过来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老陈接过来,入手还是温的,油纸被里面的东西烫得有点发软。他打开,是两个掺着野菜的杂面饼子,烤得焦黄,散发着粗粮和一点点咸菜的香气。 “趁热。”孙铭说,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海浪声盖过去,“这一去,下一顿热乎的,不知道啥时候了。” 老陈没吭声,拿起一个饼子,咬了一大口,慢慢地嚼。饼子有点干,剌嗓子,他费力地咽下去,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闷响。 “人都齐了”他问,眼睛还看着海。 “齐了。”孙铭说,“三条船,十九个人。都是自愿报的名,筛了三遍。” 老陈“嗯”了一声,又咬了一口饼子。他知道“筛三遍”是什么意思。第一遍筛技术,第二遍筛胆量,第三遍筛……家里有没有牵挂。留下的这十九个,要么是光棍一条,要么是家里兄弟多,要么是……像他自己这样,老婆孩子早早没了,就剩自己一个,跟这片海拴在一块儿了。 “团座……没来”老陈嚼着饼子,含糊地问了一句。 “来了。”孙铭朝远处阴影里指了指,“在那边,跟柱子说话。说完就走,不送。” 老陈顺着方向看去,只能隐约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听不清说什么。他明白。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来了,看一眼,就是最大的信任和……送别。 他三口两口把饼子塞完,油纸胡乱团了团,塞进怀里。另一个饼子没动,小心地重新包好。 “给麻子留着。”老陈解释了一句,声音有点哑,“那小子,晌午光顾着鼓捣他那引信,饭都没吃几口,这会儿估摸着早饿了。” 孙铭点点头,没说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老陈,家里……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有团座让我问。” 老陈愣了一下,然后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笑了笑,那笑容在黑暗里看不真切。“交代啥我那破屋子,除了半缸子陈米和墙上挂的破渔网,还有啥米,留给隔壁老王头,他家人多。渔网……烧了算了,旧了,不顶用了。”他顿了顿,语气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要是……真回不来,跟团座说,把我名字刻在‘钉子’岛上那块大礁石上就成。面朝海,我能看着。” 孙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拍了拍老陈的肩膀,转身走了,脚步声消失在礁石后面。 老陈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嘴里那点饼子的最后一点味道都散了,只剩下海风的咸涩。他这才把那个一直没点的烟卷从嘴上拿下来,小心地别在耳朵后面,跳下礁石,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泊船的地方走去。 靠近了,才能看清那三条船的模样。 不是想象中威风凛凛的军舰,甚至比平时“海魂”用的改装渔船还要……寒碜点。船身被特意涂成了黑灰色,斑斑驳驳的,在夜色里几乎和海面融为一体。船型狭长,为了速度,牺牲了几乎所有不必要的上层建筑,光秃秃的甲板上,只凸起着几个低矮的、用钢板和木头匆匆焊出来的防护壳子,像长了几块难看的疖子。 空气里那股子刺鼻的火药味更浓了,还混着新鲜油漆和焊接后金属冷却的焦糊味。人影在船上船下忙碌着,没人说话,只有铁器碰撞的“叮当”声、绳索摩擦的“吱嘎”声、还有压低了的、短促的指令。 “轻点!他娘的,这是炮弹,不是地瓜!” “缆绳!再看一遍!打结了到时候跑都跑不掉!” “油!油加满了没有别走到半道给老子撂挑子!” 老陈走到编号“海狼一”的船边,没急着上去,先绕着船走了一圈,手指划过冰冷的、湿漉漉的船壳,又弯腰看了看吃水线。船尾那边,两个小伙子正吭哧吭哧地把最后几箱东西搬上船,箱子不大,但看着很沉,压得跳板“嘎吱”直响。 “啥玩意儿”老陈问了一句。 一个小伙子抬起头,脸上蹭得黑一道白一道,喘着粗气说:“队长,是柱子哥让装的‘大炮仗’,还有……还有烟雾罐。” 老陈皱了皱眉:“不是说了尽量轻装吗” “柱子哥说了,保命用的,不能省。”小伙子抹了把汗,“他还给了个单子,说怎么用,让麻子哥路上看。” 老陈没再多说,踩着跳板上了船。甲板湿滑,他趔趄了一下,赶紧抓住旁边冰冷的栏杆。船身随着海浪轻轻摇晃,脚下有种虚浮的不踏实感。 船上更挤。为了多装燃料和武器,生活空间被压缩到了极致。狭窄的舱室里,弥漫着一股汗味、机油味和咸鱼味的混合体,熏得人脑仁疼。麻子正蹲在角落里,就着一盏风灯昏黄的光,摆弄着几个奇形怪状的铁疙瘩,嘴里还念念有词。 “麻子。”老陈叫了一声。 麻子抬起头,脸上也是一片油污,只有眼睛亮得吓人。“队长!你来得正好,看这个!”他举起一个拳头大小、后面拖着几根电线的东西,“柱子哥新改的,说是‘声光弹’,响了跟打雷似的,还能闪瞎狗眼!就是……就是这引信有点娇气,怕潮。” 老陈接过来,掂了掂,沉甸甸的。“柱子人呢” “刚走,被团座叫去了。”麻子压低声音,凑近一点,“队长,我瞅着团座脸色……不大好。眼圈都是黑的。柱子哥走的时候,塞给我俩热包子,说是团座让炊事班特意留的,还温乎呢。”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手帕包着的小包,打开,果然是两个白面包子,虽然有点压扁了,但香气立刻在这浑浊的空气里撕开了一道口子。 老陈看着那两个包子,没说话。他想起自己怀里那个杂面饼子。他把油纸包掏出来,递给麻子:“给你的。趁热吃了。” 麻子一愣,眼圈有点红,接过来,瓮声瓮气地说:“队长,你也吃。” “我吃过了。”老陈转过身,去看别处,“赶紧吃,吃完再检查一遍武器。柱子给的单子呢拿来我瞅瞅。” 舱室另一头,轮机长老秦正趴在那台改装过的柴油发动机旁边,耳朵几乎贴在机器外壳上,手里拿着个小锤子,这里敲敲,那里听听,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发动机散发着余温,还有一股热烘烘的、混合着柴油和金属的味道。 “老秦,咋样”老陈走过去问。 老秦没抬头,又听了会儿,才直起腰,长长吐了口气,脸上皱纹舒展了点。“还成,声音正。就是这老伙计,年纪大了,我怕它一口气跑那么远,还得玩命,到时候撂挑子。” “能跑多快” “顺风,顺流,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估摸着……能撵上美军那些巡逻艇的尾巴。”老秦擦了把额头的汗,汗里都带着油星子,“可人家那是喝牛奶吃牛肉长大的,咱这是吃糠咽菜攒的劲儿,不能持久。最多……二十分钟,就得收油,不然机器得炸。” “二十分钟……”老陈念叨了一句,目光看向黑漆漆的海面,“够了。” 甲板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老陈探出头去,看到楚风和王承柱正从“海狼二”号那边走过来。楚风没穿大衣,就一件普通的旧军装,扣子扣得严严实实,但海风一吹,衣服紧贴在身上,显得人有些瘦削。王承柱跟在他后面,手里还比划着,好像在说什么,楚风只是听着,偶尔点一下头。 他们走到“海狼一”号的跳板前,停住了。 楚风抬起头,看向船上的老陈。隔着几米远,昏暗的光线下,老陈看不清楚风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灼人。 两人都没说话。 海浪声,风声,远处隐约的叮当声,在这一刻都显得特别响。 过了几秒,楚风抬手,很标准地,朝老陈,朝船上所有隐约可见的人影,敬了一个军礼。动作不快,但每一个细节都透着沉重。 老陈愣了一下,赶紧在湿滑的甲板上站稳,挺直腰板,抬手回礼。他感觉到身后,麻子、老秦,还有其他伙计,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窸窸窣窣地站直了。 没有口令,没有仪式。 只有黑暗里,彼此看不清面容的,无声的敬礼。 礼毕。楚风放下手,又深深看了一眼这条船,和船上的人,然后转身,大步离开,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王承柱小跑着跟上去,临走前,朝船上使劲挥了挥手,嘴型好像在喊“保重”。 老陈放下有些发僵的手臂,心里头像是被那海风吹透了,空落落的,又沉甸甸的。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的全是咸味。 “都别愣着了!”他吼了一嗓子,声音有点劈,但把所有人都震回了神,“最后一遍检查!该撒尿撒尿,该紧裤腰带紧裤腰带!十分钟后,解缆!” 船上立刻又忙碌起来,比刚才更多了一股子说不清的、绷紧的劲儿。 老陈走到船头,扶着冰凉的、被海浪打得湿漉漉的栏杆,望向大海深处。那里是真正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风,带着海腥味和未知的危险,一阵阵扑打在脸上。 他感觉有人在旁边,是麻子。麻子手里还捏着半个没吃完的杂面饼子,眼睛也望着海,小声问:“队长,咱们……真能行吗” 老陈没看他,依旧望着前面。“不知道。” “那……” “但不去,肯定不行。”老陈打断他,声音粗粝,“窝囊死,不如拼一把。咱们这条破船,这几条烂命,要是能换回来几年安生日子,让团座他们能把‘通天塔’垒起来,值了。” 麻子不说话了,只是用力地、一下下地咬着饼子,咀嚼声在风里显得很孤单。 十分钟,快得像一眨眼。 老陈抬起手腕,借着舱室里漏出的微光,看了看那块旧表。表蒙子有点裂纹,但指针走得很准。他深吸一口气,那股混合着各种怪味的冰冷空气灌进肺里,让他精神一振。 “老秦!”他朝舱室吼。 “在!”老秦闷闷的声音传来。 “点火!” “是!” 一阵短暂的、令人心焦的沉默,然后,船身猛地一震,紧接着,从船尾传来一阵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声!起初有些滞涩,像一头老牛在喘息,但很快,声音变得顺畅起来,变成一种持续的、震颤着甲板和所有人脚底的咆哮! 另外两条船也相继传来发动机的轰鸣,三条“海狼”的吼声交织在一起,压过了海浪,在这寂静的港湾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解缆!”老陈再次下令,声音盖过了机器声。 “解缆!” “解缆!” 绳索被抛回岸上的声音,跳板被抽离的摩擦声。船身猛地一轻,开始缓缓脱离岸边礁石的阴影,船头调转,指向那无边的黑暗。 老陈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岸边。只有黑黢黢的礁石轮廓,和远处灯塔那周期性的、冷漠的一扫。没有人影,没有送别的灯火。 他转回头,面朝前方。 “航向,东偏南十五度。” “航速,一节一节加,听我命令。” “无线电,保持静默。” “出发。” 三条黑影,拖着低沉的轰鸣和身后渐渐扩散开的水痕,像三支离弦的、沉默的箭,缓缓驶出小小的港湾,一头扎进了浓得化不开的、危机四伏的黑暗大海。 船身开始随着外海的涌浪起伏,幅度更大。冰冷的、带着咸腥泡沫的海风毫无遮挡地拍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鞭子。 老陈稳稳地站在驾驶位旁边,手抓着冰冷的金属舵轮支架,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眯着眼,努力分辨着前方黑暗中海天模糊的交界线。 耳边只有风声、浪声、和脚下引擎持续的、仿佛永不停歇的怒吼。 怀里,那个没吃的白面包子,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几乎被海风吹散了的温暖。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跟爹出海打渔,也是这样一个黑漆漆的夜晚。爹说,小子,怕不怕他说,怕。爹就笑,说怕就对了,海这玩意儿,你越怕它,它越欺负你。你得尊重它,但骨头不能软。 爹的骨头,后来就埋在这片海下了。 老陈舔了舔又被风吹得干裂的嘴唇,把嘴里那点咸涩味和回忆一起咽了下去。 他松开一只抓着支架的手,伸进怀里,摸了摸那个硬硬的、边缘有些磨损的怀表,又按了按心口的位置——那里贴身的口袋里,有一张很小的、很多年前的全家福,早就被汗水浸得模糊不清了。 然后,他重新握紧支架,挺直了腰。 船,破开黑色的浪,朝着预定的、充满未知和凶险的汇合点,坚定地驶去。 夜色如墨,吞没了身后最后一点陆地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