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风雪柳树岔,触目皆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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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水县开往柳树岔方向的早班车,是一辆破旧得几乎要散架的中巴。车身上红漆剥落,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铁皮,车窗玻璃哐啷作响,仿佛随时都会震落。车里没有空调,只有一条脏兮兮的棉布帘子象征性地挂在车门内侧,根本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气。车厢里混合着劣质烟草、汗味和某种家禽粪便的复杂气味,熏得人头晕。 唐建科裹紧棉大衣,蜷缩在最后一排一个靠窗的角落。车上大多是赶早去县城卖点山货或采购的农民,穿着臃肿的棉袄,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彼此用浓重的乡音大声交谈着,内容无非是今年的收成、猪肉的价格。他们投向唐建科这个明显是“城里干部”模样的年轻人的目光,带着几分好奇,更多的是疏离和漠然。 天光未亮,汽车在坑洼不平的砂石路上颠簸前行,每一次剧烈的摇晃都让唐建科担心这车会不会下一秒就散架。寒冷从车厢的每一个缝隙钻进来,穿透他身上不算厚实的棉衣,直往骨头缝里钻。他不得不把冻得发麻的双手塞进腋下,靠身体的温度勉强维持着。那两个冰冷的馒头在帆布书包里,硬得像石头。 他没有丝毫睡意,眼睛望着窗外。车灯在黑暗中劈开一条昏黄的光路,照亮了路两旁枯黄的杂草和远处黝黑的山峦轮廓。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和对未知前程的忐忑,夹杂着那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在他心中交织。他不知道柳树岔等待他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这趟冒险究竟能有多大意义,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 约莫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天色才蒙蒙亮。灰白色的光线透过蒙尘的车窗照进来,让车厢里的景象更加清晰,也更显破败。路况越来越差,车子时常需要小心翼翼地绕过路上的大坑,速度慢得像蜗牛。 “柳树岔公社到了!有下的没”司机操着浓重的口音,粗声粗气地喊了一嗓子。 唐建科一个激灵,连忙抓起书包,挤过堆放在过道里的箩筐和麻袋,踉跄着下了车。 一股凛冽的寒风瞬间将他包裹,比在县城里要猛烈数倍,仿佛带着山野间原始的野性,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踩了踩冻得发僵的脚,环顾四周。 所谓的“柳树岔公社”,其实就是公路边几栋低矮、破旧的砖瓦房,挂着早已褪色的牌子,依稀能辨认出“供销社”、“邮电所”的字样。除此之外,便是无尽的荒凉。四周是连绵的土黄色山丘,植被稀疏,在冬日的寒风中显得格外萧索。一条被车辙和脚印碾得泥泞不堪的土路,从公路边延伸出去,消失在远处的山沟里。几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槐树,枝桠像鬼爪一样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时间尚早,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几条瘦骨嶙峋的土狗在垃圾堆旁有气无力地翻找着食物。 唐建科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清新的空气,努力驱散旅途的疲惫和寒意。他按照计划,首先要找公社的教育干事了解情况。他走向那排房子中看起来最像办公场所的一间,门上挂着的木牌果然写着“柳树岔乡人民政府”。 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夹杂着煤烟和霉味的暖流扑面而来。一个穿着绿色旧军大衣、戴着棉帽的老头正趴在靠墙的办公桌上打盹,桌上放着一个搪瓷茶缸,印着红色的“先进工作者”字样,缸体磕碰得掉了不少瓷。 “同志,您好。”唐建科轻声招呼。 老头惊醒,抬起惺忪的睡眼,疑惑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你找谁” “您好,我是县教育局的,我姓唐。”唐建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而正式,“想来了解一下咱们乡里农村教育的基本情况。” “教育局的”老头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一种混合着客气和敷衍的笑容,站起身,“哎哟,领导辛苦,这么冷的天还跑下来。快请坐,烤烤火。”他指了指屋子中间那个烧着蜂窝煤的铁炉子。 唐建科道了谢,却没有坐下,直接说明来意:“不麻烦了。领导急着要一份关于农村教育的报告,时间紧,我想着直接到下面来看看真实情况。您看,方不方便把咱们乡各个村小的基本情况,比如学生数、老师数、校舍情况,跟我简单说说” 老头——后来唐建科知道他是公社的文书老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哎呀,唐同志,这个……每年的数据不都按时报上去了嘛都在县里备着案呢。这大冷天的,下面路也不好走,我看……” 唐建科立刻听出了推诿之意,他坚持道:“刘文书,报上去的数据是面上的,这次领导要的是深度调研,特别是存在的实际困难。我就随便看看,了解点一手情况,不给你们添麻烦。” 老刘搓着手,显得很为难:“唐同志,不是我不配合。你看这天气,说不定要下雪了。下面那些村小,散落在山沟沟里,路难走着呢!最近的就是公社旁边这所柳树岔村小,要不……我带你去那儿看看” 唐建科心知,公社旁边的学校,多半是条件最好的,甚至是“面子工程”。他来的目的,就是要看最真实、最困难的一面。他摇摇头,态度坚决但语气诚恳:“刘文书,谢谢您的好意。柳树岔村小我肯定要看,但我更想去那些偏远的、条件更艰苦的教学点看看。您给我指个路,最远、最难走的是哪个点” 老刘看着唐建科年轻却异常坚定的眼神,知道糊弄不过去,叹了口气:“最远的……那就是马蹄沟教学点了。在深山沟里,离这儿二十多里地呢,全是山路,车开不进去,只能靠两条腿走。去年分配去的一个女老师,没待满三个月就哭着跑了。唐同志,你……你真要去” “去!”唐建科毫不犹豫,“就走马蹄沟。麻烦您给我画个简单的路线图。” 老刘见劝不住,只好找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大致方向,标注了几个关键的地名,比如“三岔口”、“老松树”、“独木桥”,并一再叮嘱路上小心。 唐建科谢过老刘,将草图小心折好放进内衣口袋,转身走出了公社大院。他没有先去近处的柳树岔村小,而是按照老刘指的方向,踏上了通往马蹄沟的那条山间土路。 他决定,从最艰苦的地方看起。他要亲眼看看,那份被李德全轻描淡写说成“年年创新高”的报表背后,究竟掩盖着怎样的现实。 路,果然如老刘所说,异常难行。所谓的路,不过是山洪冲刷和行人踩踏出来的一条便道,布满碎石和坑洼。连日低温,有些低洼处结了冰,滑溜异常,唐建科不得不捡了根树枝当拐杖,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寒风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耳朵和鼻子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走了约莫一个多小时,他才遇到第一个村落,几户土坯房稀疏地散落在山坳里。他找到村口一户人家,想讨碗热水喝,顺便问问村里孩子上学的情况。一个穿着破旧棉袄、满脸皱纹的老农蹲在门口抽着旱烟,听明唐建科的来意后,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用浓重的口音嘟囔着:“上学娃们跑十几里地去公社上学,起早贪黑,遭罪哩!碰上雨雪天,根本去不成。识几个字就行了,早晚回来种地。” 唐建科心里一沉。他走进村子,试图寻找学校的痕迹。最终,在村子的最里头,他看到了一间几乎要倒塌的土房子,墙上用白灰歪歪扭扭地写着“教书”两个字,字迹已经斑驳。门锁着,从破败的窗户看进去,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截烂木头墩子算是课桌。 “这学校……早就没老师了。”一个路过的大婶告诉唐建科,“原来的老师老了,教不动了,上面也没派新的来。娃们要么不去,要么就得去公社。” 眼前的景象,比唐建科想象的还要破败。他拿出笔记本,借着冻得僵硬的手,飞快地记录着:xx村,校舍废弃,无教师,适龄儿童失学或远距离走读。 他没有时间多做停留,继续赶路。越往山里走,人烟越稀少,路越崎岖。天空中的铅云越来越厚,颜色也越来越深,终于,在中午时分,稀稀落落的雪花飘了下来。 起初只是小雪粒,打在脸上生疼。渐渐地,变成了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天地间很快变得白茫茫一片。山路被积雪覆盖,更加难行。唐建科的棉鞋很快就被雪水浸湿,双脚冰冷刺骨。饥饿和寒冷一起袭来,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找了个背风的山崖,拿出那硬邦邦的馒头,就着雪,艰难地啃了几口。馒头冰冷噎人,雪水入口更是透心凉,但他强迫自己咽下去,补充体力。 风雪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和渺小。但他心中的那团火却没有熄灭。每走过一个荒废的村落,每看到一处破败的校舍,或者遇到那些因为路途遥远而被迫辍学的孩子,他心中的责任感就加重一分。李德全们坐在温暖的办公室里编造的数据,与这残酷的现实相比,是何等的讽刺和罪恶! 下午两点多,历经近五个小时的艰难跋涉,唐建科终于根据地图和路上偶尔遇到的樵夫指引,找到了隐藏在一条狭窄山沟里的马蹄沟教学点。 当看到眼前的景象时,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唐建科还是被深深震撼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学校”。那是两间依着山崖搭建的低矮土坯房,墙壁裂开了巨大的缝隙,用木头勉强支撑着,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吹倒。房顶铺着茅草,此刻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显得摇摇欲坠。窗户上没有玻璃,钉着破烂的塑料布,在风雪中哗啦作响。一面褪色几乎成白色的红旗,被冻得硬邦邦的,有气无力地挂在门口一根歪斜的木杆上。 风雪依旧,整个教学点寂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山沟的呜咽声。 唐建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校舍,里面会有老师和孩子吗 他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门口。门是虚掩着的,从缝隙里,隐约传来一阵微弱而稚嫩的、断断续续的读书声。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唐建科轻轻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掉下来的破木门。 一股混杂着霉味、土腥味和孩子们体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教室里的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从破损的窗户塑料布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因为没有电,课桌是用土坯垒砌的台子,上面架着长短不一的破木板。孩子们坐在自带的高低不齐、各式各样的凳子上,小脸和小手都冻得通红发紫,甚至有些肿胀。他们穿着单薄破旧的棉衣,有的孩子脚上的布鞋已经露出了脚趾,在零下的气温里,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教室中央,有一个用几块砖头垒砌的简易火塘,里面只有几根细小的柴火在冒着微弱的、几乎看不见明火的青烟,根本无法驱散这彻骨的寒意。墙壁上结着一层白色的霜花。 而更让唐建科眼眶瞬间发热的是站在前面的那位老师。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身材瘦削,脸色苍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棉袄,袖口已经磨破,露出了里面的棉絮。他的一条裤腿空荡荡的,倚靠着一根粗糙的木头拐杖支撑着身体。他正用沙哑的声音,极其认真地领读着古诗,尽管下面的十几个孩子因为寒冷,声音参差不齐,甚至带着颤音。 看到唐建科这个陌生人进来,老师和孩子们都停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孩子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怯懦。那位残疾的年轻老师,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和戒备,他拄着拐杖,努力站直身体,谨慎地问道:“你找谁” 唐建科强忍住鼻尖的酸涩和内心的巨大震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老师您好,我是县教育局的,我姓唐。路过这里,进来看看。” “教育局的”残疾老师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有意外,有一丝微弱的希望,但更多的是长期被忽视后的麻木和不信。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并没有太多热情。“我是这里的老师,张建军。条件差,让领导见笑了。” 唐建科连忙摆手:“张老师,您千万别这么说。”他环顾这间如同冰窖般的教室,目光从孩子们冻伤的小脸、破旧的衣衫、冰冷的“课桌”上扫过,最后落在那几乎无法提供任何热量的火塘上,声音有些哽咽,“孩子们……一直就在这样的环境下上课” 张建军苦涩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习惯了。冬天最难熬,柴火金贵,得省着点烧,不然撑不到开春。孩子们受苦了。”他看着下面那些在寒冷中缩着脖子的小身影,眼里充满了心疼和无奈。 “乡里、县里……知道这里的情况吗”唐建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张建军叹了口气,用拐杖轻轻顿了顿冰冷的地面:“报上去过,年年都报。上面也说想办法,可……唉,可能我们这儿太偏太远了吧。经费紧张,能顾到公社那边的学校就不错了。”他的语气里,已经听不到什么抱怨,只有认命般的平静。 这种平静,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唐建科的心上。他想起李德全那轻飘飘的“把往年的数据整理整理”,想起报表上那些漂亮的数字,再看看眼前这活生生的人间真实,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强烈的责任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没有再多问,而是默默地走到孩子们中间。他放下书包,拿出那半包原本准备自己充饥的饼干,分给孩子们。孩子们怯生生地看着他,又看看张老师,直到张建军点头,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像捧着珍宝一样,小口小口地吃着。 唐建科摸了摸一个孩子冰凉的小手,又看了看那几乎熄灭的火塘。他转身对张建军说:“张老师,我能看看你们的教案,或者……其他的记录吗” 张建军指了指土坯讲台上放着的一本边角卷曲、字迹工整的备课本,还有一摞用铅笔头认真书写的作业本。“就这些了。” 唐建科翻开备课本,上面的字迹一丝不苟,每一课的教学目的、过程都写得清清楚楚。作业本上,孩子们稚嫩的笔迹,虽然歪歪扭扭,却透着一种认真。在这被世界遗忘的角落,知识和文明的火种,就在这位残疾老师和这群苦命孩子的坚守下,如同那火塘里的余烬,微弱,却顽强地存续着。 他拿出笔记本和钢笔。钢笔水几乎被冻住,他哈了好几口热气,才勉强能写出字。他不再只是旁观者,他成了一个记录者。他详细地记录下马蹄沟教学点的地理位置、校舍的破败程度、学生人数、孩子们越冬的艰难、张建军老师的情况以及他反映的长期被忽视的问题。他写得很快,字迹因为寒冷和激动有些潦草,但他力求将每一个触目惊心的细节都记录下来。 风雪还在窗外呼啸,教室里,除了孩子们偶尔的咳嗽声和铅笔写字的沙沙声,就是唐建科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此行的价值。那些坐在办公室里永远无法想象的苦难,就真实地发生在这片土地上。他的报告,必须为这些孩子和张老师这样的坚守者发声! 他在马蹄沟教学点待了将近一个小时,仔细查看了每一间危房(另一间是张老师简陋的宿舍兼办公室),和几个稍大点的孩子聊了聊他们上学路上的艰辛。当他终于不得不告辞,准备赶往下一个教学点时,张建军老师拄着拐杖,坚持要送他到门口。 “唐同志,”张建军看着漫天风雪,声音低沉,“谢谢你能来。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走到这儿来的县里干部。”他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就这一句话,让唐建科觉得,这一路所有的艰辛、寒冷和风险,都值了! “张老师,您放心,情况我一定如实反映上去!”唐建科紧紧握了握张建军冰冷的手,郑重承诺。然后,他转身,再次义无反顾地扎进了风雪之中。 他的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因为心里装满了沉甸甸的所见所闻;但他的步伐却更加坚定,因为他知道自己笔下的每一个字,都将承载着怎样的重量和期望。 夜幕,正从山的那边缓缓降临。而唐建科的调研之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