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顺藤摸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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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纪委的谈话室,和公安局的审讯室不太一样。 没有铁栅栏,没有强光灯,甚至桌椅摆放都更接近普通办公室。但墙壁是淡灰色的,吸音材料让房间异常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头顶的日光灯发出均匀的、有些苍白的光,照在光洁的桌面上,能倒映出模糊的人影。 工商所所长张有才就坐在桌子这一边。他五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挺括的夹克,但领口没扣,露出里面的羊毛衫。面前放着一杯一次性纸杯倒的白开水,已经凉透了,他没动。 他坐在这个位置已经三个小时了。 两个小时前,他还在工商所自己的办公室里,慢条斯理地泡着功夫茶,盘算着晚上去哪儿应酬。然后,门被敲响了,进来的是县纪委副书记郑国锋,带着两名他不认识的年轻干部。 “有才同志,有点情况需要向你了解一下,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配合组织谈话。”郑国锋语气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和,但那双透过眼镜片看过来的眼睛,却让张有才心里咯噔一下。 他强作镇定,还开玩笑:“郑书记,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是不是我们所有同志犯错误了您打个电话,我过去汇报嘛。” “程序需要,还是请你过去一趟吧。”郑国锋没接他的茬,侧身让开了门口。 下楼的时候,所里不少人都看到了。张有才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惊讶的,疑惑的,甚至可能还有幸灾乐祸的。他脸上维持着笑容,和相熟的副所长点头示意,但后背已经开始冒汗。 现在,坐在这间安静的、与世隔绝的谈话室里,三个小时,除了中间有人进来给他换了杯热水(他没喝),再没人进来。这种沉默的等待,比疾风暴雨的质问更煎熬。他知道这是策略,攻心为上。他不断地在心里复盘,自己到底哪里露出了马脚王老五那小子进去了,会不会乱咬刘金龙应该不会,刘老板能量大,而且自己收钱都很小心…… “吱呀——” 门开了。郑国锋一个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在他对面坐下。 “有才同志,久等了。”郑国锋翻开文件夹,里面似乎只有一两页纸。 “郑书记,您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所里工作一大堆……”张有才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委屈。 “不急,工作可以先放放。今天请你来,是组织上关心你,有些情况,需要你向组织说清楚。”郑国锋推了推眼镜,语气依然平和,“最近县里在搞专项整治,打击黑恶势力,优化营商环境,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我们工商所坚决拥护县委决策,这几天也正在开展市场检查……”张有才连忙表忠心。 “嗯,那就好。”郑国锋点点头,话锋却突然一转,“在检查中,有没有发现西郊农贸市场存在强买强卖、欺行霸市的问题” 张有才心里一紧:“这个……以前群众是有过一些反映,我们也有所耳闻,但取证比较困难……” “王老五这个人,你熟吗”郑国锋打断他,直接点名。 张有才的汗一下子从鬓角渗出来:“王老五……西郊市场一个商户嘛,打过几次照面,不算熟。这个人风评好像不太好。” “只是风评不太好”郑国锋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放在桌上,推过去,“你看看这个。” 张有才低头一看,是一份银行流水打印件,高亮标出了几笔转账记录。收款方是他小舅子的一个账户,付款方……是王老五控制的一个皮包公司。时间跨度两年,每笔金额不大,五千、八千,但加起来有六七万。 他脑袋“嗡”的一声,脸瞬间白了。他没想到,纪委连这个都查到了!他一直以为,通过小舅子账户,又隔了几层,很安全。 “这几笔钱,你能解释一下吗你小舅子和王老五有什么生意往来”郑国锋的声音不大,却像锤子敲在他心上。 “这……这……”张有才嘴唇哆嗦着,大脑飞快转动,“可能……可能是我小舅子跟他有什么私下的小买卖,我……我不太清楚,真的!我得问问他!” “哦不清楚”郑国锋又拿出一张照片,是去年中秋前,在县城“聚丰楼”门口抓拍的。照片里,张有才正笑着从王老五手里接过一个看起来挺沉的礼品袋,两人挨得很近。“这张照片,你也不清楚要不要看看更清楚的” 张有才浑身发软,几乎要瘫在椅子上。他记得那天,王老五说就是点“月饼茶叶”,他推辞一下就收了。没想到被拍了! “有才同志,”郑国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一些,却更有压迫感,“你是老党员,老科长了。组织培养你不容易。王老五是什么人,现在很清楚。你和他之间的这些经济往来,你觉得,仅仅是‘人情往来’能解释得通吗市场里那些商户,被王老五欺负的时候,你在哪里你收他钱的时候,想过那些被强收‘管理费’、被砸了摊子的小商小贩吗” “我……我……”张有才额头上的汗珠滚下来,滴在桌子上。 “现在给你机会,是组织上还想挽救你。”郑国锋把照片和流水单收起来,语气放缓,但字字清晰,“把问题主动、彻底地向组织交代清楚,包括王老五,也包括其他人。争取宽大处理。如果等别人先说了,或者我们查实了更多东西,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你的问题,就不再是作风问题、违纪问题,很可能涉及犯罪。到时候,谁也保不了你。你的家庭,你的孩子,怎么办” 家庭,孩子……张有才猛地想起正在读大学的儿子,想起身体不好的老伴。他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在郑国锋平静而犀利的目光下,彻底崩溃了。 “我说……我说……”他双手捂住脸,肩膀垮了下去,声音带着哭腔,“我交代,我全都交代……王老五……刘金龙……我都说……”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清贫县另一处相对偏僻的、税务分局副局长李建国的家里,气氛同样凝重,但形式不同。 李建国的家在一处新建小区,装修不错。纪委的同志没有把他带到谈话室,而是“请”他留在家中配合了解情况,但明确告知,在问题说清楚前,不能离开,通讯工具暂时保管。 带队的是纪委常委、监察室主任老何,一个面色黝黑、不苟言笑的中年人。还有两名女工作人员陪同,这是规定,对女性被调查对象或在其家中谈话时的要求。 李建国比张有才年轻些,四十出头,戴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他爱人也在家,是个小学老师,脸色苍白,紧紧挨着李建国坐在沙发上,眼里满是惊恐。他们上初中的儿子被暂时送到爷爷奶奶家了。 “建国同志,放松点,就是了解些情况。”老何坐在单人沙发上,语气比郑国锋更硬朗一些,“你是税务干部,懂政策,也懂法。咱们开门见山,你和昌盛建材的刘金龙,是什么关系” 李建国扶了扶眼镜,努力镇定:“工作关系。昌盛是我们分局管辖的重点税源企业之一,平时工作上有接触,主要是政策辅导,督促依法纳税。” “只是工作接触”老何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材料,“去年十月,昌盛建材竞标县中学宿舍楼项目,投标报价比次低者只低了0.5%,精确得有点奇怪啊。我们调阅了开标前后的通讯记录,发现你在开标前三天,深夜用一部非实名登记的手机,与刘金龙通话四分半钟。能解释一下通话内容吗” 李建国脸色微变:“那么久的事了,我……我记不清了。可能……可能是他咨询税务问题。” “咨询税务问题,需要深夜用不记名电话打四分多钟”老何冷笑,“还有,你爱人王老师,去年在‘金鼎百货’一次性消费两万八千元,购买首饰和服装,用的是现金。你们家庭年收入是多少这么大额现金支出,来源是” 李建国的爱人浑身一颤,眼泪掉了下来。 “那是……那是我们家的积蓄!”李建国声音提高。 “积蓄”老何又拿出一张银行查询单,“你们家主要账户的流水显示,那段时间并没有大额取现记录。倒是你爱人一个不怎么用的旧账户,在同一天,收到一笔三万元的跨行转账,汇款人叫‘周婷’——经查,是刘金龙一个远房表妹,也在昌盛建材做出纳。这三万,和那两万八,时间吻合,数额接近,你怎么解释” 铁证如山,环环相扣。李建国的镇定终于维持不住了,他额头青筋跳动,双手紧紧抓住沙发扶手。 “刘金龙还交代,”老何趁热打铁,其实刘金龙还没交代,但这是审讯策略,“他公司这几年在税收上得到一些‘照顾’,不是白得的。除了你,他还打点了上面的人。具体是谁,你应该清楚。你现在说,是立功表现。等别人先说了,你就是被动交代,性质不同。你自己想想,为了刘金龙那点钱,搭上自己的前途,甚至进监狱,值不值你儿子明年中考吧你想让他有个坐牢的父亲” “老何!我……”李建国痛苦地抱住头。 他爱人哭出声来,抓住他的胳膊摇晃:“建国,你说啊!你到底干了什么你说清楚啊!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 家庭的防线,往往比个人的防线更脆弱。在爱人的哭泣和纪委同志出示的一件件证据面前,李建国也垮了。 “我说……是刘金龙……他找我的……第一次是前年,说他公司有点成本票不好处理,让我‘指导’一下,给了两万块钱……我……我鬼迷心窍……后来,他中标的事情,也是他提前问我竞争对手的报价范围……我又拿了五万……还有胡县长……胡副县长那边,刘金龙让我帮忙送过东西……” “胡伟副县长”老何眼神一凝,这正是他们想钓的大鱼之一,“送了什么具体时间、地点、金额” 谈话,变成了讯问。笔录纸上,字迹越来越密。 当天深夜,县纪委小会议室灯火通明。郑国锋、老何,以及另外两名负责外调取证的骨干,正在汇总情况。 “张有才交代得很彻底。”老何汇报,“收受王老五贿赂共计八万六千元,在办理工商登记、处理投诉等方面为其提供便利。收受刘金龙贿赂五万元,在昌盛建材相关企业年检、变更登记中违规操作。他还证实,曾陪同刘金龙,在‘春江阁’宴请过胡伟副县长,席间刘金龙将装有购物卡的信封塞给胡伟,胡伟推辞一下收了,金额不详,但估计不少于两万。” “李建国这边,”另一名干部汇报,“承认收受刘金龙贿赂十二万元,在税收核定、稽查等方面为其谋利。他详细交代了三次向胡伟输送利益的情况:一次是现金五万,装在茶叶盒里,由他送到胡伟办公室;一次是价值约三万元的家用电器,直接送到胡伟家;还有一次是安排胡伟的妻弟到昌盛建材挂名领薪,每月五千,领了十个月。他都经手或知情。” 郑国锋仔细看着两份笔录,以及旁边堆积如山的银行流水、消费记录、通讯分析、证人证言等外围证据材料。证据链已经基本形成,而且张、李二人互相印证的部分,可信度很高。 “胡伟……”郑国锋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上的名字。副县长,县委常委,这不是个小角色了。动他,必须慎之又慎,但证据已经指向他,不可能不查。 “郑书记,从张有才、李建国的交代看,胡伟不仅收钱,很可能在工程项目、土地审批等方面,为刘金龙提供了更多、更直接的帮助。刘金龙是昌盛建材的老板,胡伟以前长期分管城建、国土……”老何分析道。 “嗯。”郑国锋点点头,“立刻整理张有才、李建国的违纪违法证据材料,形成报告,准备向市纪委报备,并对二人采取‘两规’措施。关于胡伟的问题线索,单独形成一份详尽的初核报告,附上所有证据。明天一早,我亲自向唐书记和周书记汇报。”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夜色深沉,但远处县委大楼的灯光还亮着几盏。他知道,唐书记一定也在等消息。 这场由“清淤行动”引发的风暴,刮倒了王老五,清理了公安内部的污垢,现在,终于触碰到了更深层、更坚硬的“保护伞”结构。张有才、李建国只是两只不大的“苍蝇”,但他们背后,很可能连着胡伟这只“老虎”。 而胡伟背后呢会不会还有更深的影子刘金龙的能量,显然不止于一个副县长。 但无论如何,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顺藤摸瓜,藤已经抓住,瓜,就在眼前。 “通知同志们,今晚辛苦一下,把所有材料再核对一遍,确保无误。明天,我们要给县委,也给清贫县的老百姓,一个初步的交代。”郑国锋转身,对会议室里的同事们说道。每个人的脸上,虽然带着疲惫,但眼神都亮晶晶的,那是一种即将揭开盖子、惩恶扬善的使命感在燃烧。 第二天上午,唐建科办公室。 郑国锋用了半个小时,清晰、有条理地汇报了张有才、李建国案件的突破性进展,以及牵出的胡伟问题线索。 唐建科听完,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他脸上没有太多意外的表情,似乎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国锋,你们的工作做得非常扎实,效率很高。”唐建科首先肯定,“张、李二人,证据确凿,立刻按程序报市纪委,采取‘两规’。他们交代的问题,要深挖细查,固定死证据,办成铁案。这既是清除害群之马,也是给全县干部一个强烈的警示:与不法商人勾连,充当保护伞,绝没有好下场!” “是!”郑国锋应道。 “至于胡伟同志的问题……”唐建科语气变得更为慎重,“线索指向明确,涉及金额可能不小,影响恶劣。但他毕竟是市管干部,县委常委。我的意见是,立即将我们掌握的所有线索和证据,形成正式报告,由我签字,你亲自送往市纪委,向周明远书记和市纪委主要领导作专题汇报,请求上级指导和支持。在市委、市纪委明确指示前,对胡伟同志,暂不采取公开措施,但要严密关注其动向,防止串供、毁证或外逃。” “我明白。”郑国锋点头,“我们外围调查组会继续秘密工作,同时也会对胡伟采取必要的监控措施。” “嗯。”唐建科站起身,走到墙上的清贫县地图前,目光落在县城区域,“打掉了王老五,老百姓叫好。清退了害群之马,整顿了队伍风气。现在,轮到这些隐藏在体制内的蠹虫了。每清除一个,我们党的肌体就健康一分,我们政府的公信力就增加一分,我们清贫县发展的环境,就清明一分。国锋,任重道远啊。” 郑国锋也站起身,挺直腰板:“唐书记,您放心。纪委这把刀,什么时候该亮,什么时候该收,我们听县委的指挥。但该砍向哪里,我们心里有数,绝不手软!” 唐建科转过身,拍了拍郑国锋的肩膀:“好!去准备吧。报告要快,证据要实。我这边,也会和明远书记提前沟通。这场硬仗,我们必须打赢,也一定能打赢!” 郑国锋带着使命匆匆离去。唐建科坐回椅子上,拿起内线电话:“天明,请赵东来局长过来一趟。另外,让县委办把今天下午原定的调研安排调整一下,我另有安排。” 胡伟……唐建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总是笑眯眯、说话圆滑、在各种场合都显得很“吃得开”的副县长形象。没想到,这张笑脸背后,藏着这样的龌龊。 但既然摸到了这个瓜,不管它连着多粗的藤,也必须摘下来。